學士反而降為司禮太監的秘書,司禮太監命他如何簽註意見,他只有照辦。到了以後,連大學士都由宦官推薦,絕對專制的弊端,全部出現。
英國於一百年前,即建立國會,約束君主權力。中國卻恰恰相反,君權更加肥壯,這是明王朝加給中國人的不幸。
七 大黑暗時代
中國悠久而光輝的文化發展,像一條壯觀偉大的河流。紀元前二世紀西漢政府罷黜百家,獨尊儒家時,開始由燦爛而平靜。十二、十三世紀宋王朝理學道學興起時,開始沉澱。本世紀(十四)末期,這河流終於淤塞成為一個醬缸,構成一個最龐大最可哀的時代。
明王朝使中國文化淤塞成為一個醬缸的工具有二:一是文字獄,一是八股文。
文字獄屬於詔獄的一種,它的特徵是:罪狀由當權人物對文字的歪曲解釋而起,證據也由當權人物對文字的歪曲解釋而成。一個單字或一個句子,一旦被認為誹謗元首或諷刺政府,即構成刑責。文字的意義不在客觀的解釋,而在當權人物主觀解釋。文字獄的本身就是當權人物作賊心虛的一種反應,越是心虛,越是神魂不寧,聽到別人說“亮了”,他就肯定是諷刺自己的禿頭,因而惱羞成怒。於是知識分子除了被“誣以謀反”外,又多出一種純屬於文字的災難。——因而我們想到倉頜造字時,神鬼曾經夜哭,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
現在舉出例子說明:浙江(杭州)府學教授林元亮,奏章上有“作則垂憲”,處斬;北平(北京)府學教授趙伯彥,奏章上有“儀則天下”,處斬;桂林(廣西桂林)府學教授蔣質,奏章上有“建中作則”,處斬;這些句子裡的“則”,本是“法則”和“標準”之意。但朱元璋不作如此解釋,當時江南方言,“則”與“賊”同音,朱元璋認為顯然是諷刺他作過小偷的往事。尉氏(河南尉氏)縣學教授許元,在奏章上有“體乾法坤,藻飾太平。”這兩句話是千年以前的古文,但朱元璋卻解釋說:“法坤與‘發髡’同音,發髡是剃光了頭,諷刺我當過和尚。藻飾與‘早失’同音,顯然要我早失太平。”於是許無處斬。這一批人都是地方學校教師,只不過代地方官員撰寫奏章,竟招來殺身之禍。當然,文字獄不限於奏章。朱元璋崇信佛教,對印度高僧釋來複最為禮敬。釋來複告辭回國,行前寫了一首謝恩詩,詩中有兩句:“殊域及自慚,無德頌陶唐。”意思很明顯,他生在異國(殊域),自慚不生在中國,覺得自己還沒有資格歌頌大皇帝。但朱元璋的解釋不同,他說:“殊,明明指我‘歹朱’。無德,明明指我沒有品德。”於是釋來複從座上客變為階下囚,處斬。
文字獄是圍堵,八股文是釣鉤。
科舉制度到明王朝,只剩下進士一科,並分為三個階段完成。縣級考試(縣試)錄取,稱為秀才,即初級知識分子。然後才有資格參加省級考試(鄉試),錄取後稱為舉人,即中級知識分子。然後才有資格參加由教育部(禮部)主持的中央級考試(會試),錄取後再參加由皇帝主持(實際上由宰相或宦官主持)的最高考試(殿試),錄取後稱為進士,即高階知識分子。明王朝跟宋王朝一樣,有一項不成文法,非進士出身,不能擔任宰相(大學士)或部長級高階官員。
科舉對知識分子的重要性,至為了然。它是知識分子唯一的出路,漢、唐王朝時還有學校一途,明王朝則學校不過培養參加考試的人才。漢、唐王朝還有立功邊疆一途,明王朝則沒有任何其他機會。朱元璋更規定考試範圍,以《五經》、《四書》為限。《五經》、《四書》,又以理學道學領袖人物朱熹的註解為標準課本。本世紀(十四)八十年代,朱元璋更特別頒佈一種試卷格式,規定應考的知識分子遵守。下世紀(十五)初期,第三任皇帝朱棣,進一步加以約束,規定使用八股文。
“八股文是一種文章的體裁,一篇文章中,不多不少的,恰恰包括八股——一股即兩個或四個完整的句子,這形式是嚴格的,不能改變,改變便不是八股了。但八股主要的特徵卻在精神方面,即內容方面。依照規定,作八股文,不能發揮自己的意見,也不是自己在說話(八股文中沒有“我”字),而是儒家聖人系統在說話,看起來四平八穩,面面俱到,實際上卻什麼都沒有觸及。這種文體,跟代數學上的方程式一樣,用不著獨立思考——事實上是嚴厲的禁止獨立思考,只要能把聖人系統的言語恰當地代人八股的方程式中,便是一篇最好的文章。如果被主考的試官欣賞錄取,便可由秀才、而舉人、而進士,而成為國家的領導人。至於怎麼才能恰當地代入,那就是自此之後直到十九世紀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