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說……
也許方大院長的實際處境,未必像他某些時刻表現出來的那樣窘迫。又或者,方大院長心裡,巴不得兒子快點兒跟京師大學鬧翻,好回到自己羽翼庇護之下。
方思慎揉揉額頭。果然身邊都是聰明人,動腦筋的頻率和強度被逼得升了不知幾級。
似乎無論怎麼做,都不是他心裡能夠認可的方案。但眼下這些其實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明天好好送老師最後一程。之前只他自己,一應事務獨立扛下,這會兒師兄來了,儘管實際幫不上什麼忙,也彷彿有了支撐。
正要跟郝奕商量明日追悼會的細節,卻聽他開口道:“想當初走投無路,老師俠義心腸,不嫌棄我愚笨魯莽,收留門下。說是學了五年,其實自己心裡也清楚,限於資質,長進有限,浪費他老人家許多時間精力,每每思及,常懷愧疚。幸虧有方師弟你承了衣缽,師門學術不致後繼無人。在老師心裡,東西恐怕不算什麼,能不能將學問發揚光大,才是根本所在。放眼大夏,哪裡還有比京師大學國學院更高更大的平臺供你施展?來日方長,將來你獨當一面,何處不可去?如今剛剛起步,縱有諸多不如意,也先忍忍。只是難免會有人說閒話,拿老師的東西換自己的前程——
郝奕笑了:“焉知此非正中他老人家下懷者乎?”
也許旁觀者清,郝奕置身遺產歸屬之外,處世經驗豐富,又肯真心為方思慎考慮,一下子替他廓清迷霧,抓住了本質問題。
方思慎心頭一凜:“師兄說的是,我明白了。”
共和六十一年十一月五日,夏曆十月初一,歲在辛卯,陽月朔日。
京城西山公墓殯儀館東禮堂松柏廳,正在舉行京師大學國學院著名教授華鼎松的追悼會。因為院方提前正式釋出了訊息,本院有關係的師生、兄弟院校同專業人士、華教授生前有過往來交情者,出於各種理由,陸陸續續竟然來了近千,與臨終病床前冷清景象對比鮮明。不僅國學院領導講了話,連京師大學校長施鍾起都露了面,可說哀榮備至。
松柏廳入口處,堆滿了各方贈送的花圈,大門兩側一副輓聯從天花板直垂至地面:
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
山崩於斯泣鼎足兮斯已夫!
黑緞面銀絲線繡字,肅穆又氣派,兩句話更是配得貼切精巧,上聯贊風骨品格,下聯談學問地位,且嵌入了逝者的名字。這副對聯是人文學院古夏語研究所一早派人送來的。來自對手的讚譽當然比自己人吹捧更有面子,是以院辦負責喪事的邢老師立刻請示領導,把原先掛的輓聯換了下來。
人文學院院長方篤之更是親自到場,因為事務繁忙,只鞠了三個躬,便匆匆離開。方思慎與郝奕兩人站在前邊鞠躬答禮。雖然一句話也沒說,但方思慎知道,父親正用這樣的方式給自己以安慰與支援。
臨近中午,弔唁的賓客漸漸稀少,兩位女士捧著素色鮮花走進來。兩人年紀都不輕了,然而樣貌氣質均屬上乘,十分出眾,旁觀者猜想不知是華教授生前什麼故人。她們默默放下鮮花,鞠躬致意,然後走到答禮的親屬面前。
方思慎緩緩抬頭。這一上午不停彎腰,加上心情哀傷,支撐到這會兒,已經有點恍惚。眨了眨眼睛才認出來,面前站著的,竟是秋嫂和她那位僅有幾面之緣的好友何女士。
秋嫂看著他,露出幾分擔憂神色:“小方,請節哀。逝者已矣,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方思慎萬沒想到這二位會出現,愣了一下,才道:“謝謝。”倉促之間,似乎無數念頭噴湧而出,擠得腦中一片汪洋,什麼話也說不出,滿眼憂鬱而茫然地望著對方。
他不知道,自己這副模樣足以撩動女士們心底最柔軟的母性情懷。
秋嫂暗中嘆息一聲,輕輕道:“家裡都還好,不必掛念。老爺子雖然還不能隨意走動,但身體沒什麼問題,應該很快就能好轉。”
向旁邊的郝奕點點頭,轉身要走,又停住,拍拍方思慎的肩膀:“保重自己。”這才與好友儀態萬方地離開。
郝奕悄聲問:“這兩位是誰?”
方思慎還沉浸在秋嫂那幾句話裡沒能回神,喃喃道:“偶然認識的長輩……”
郝奕根據對話內容自動歸為老師故人子女,不再追問。
松柏廳下午還有另一場追悼會,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已經等在後堂,著急運送屍體去火化。院辦邢老師歷來負責此類事務,輕車熟路,但總有某些環節需要問問死者兩個學生的意見。郝奕尚且能搭上話,方思慎卻跟失了魂似的,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