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黑洞洞的玻璃,看見自己血乎乎的下巴,鼻子裡簇擁著白煙,奮力地舉高一隻手臂。
女孩對春遲說:
“你不能再睡了,否則你的血要流乾了。”
“可是一點也不疼。”
“那也不行,手再舉高一點。”
原來是又流鼻血了,在睡夢中流鼻血。那也是很輕的,一點也沒有感覺。它像一條紅色蚯蚓一般潛入春遲的夢。它很小,尾巴帶個小鉤,然後它開始變長,最終捅破了春遲的夢。
夢是好像子宮一樣的袋囊,被捅破之後,它就開始流血,像一個生命的夭折。然而卻並不會為此難過,反倒會有喝彩,還以為是魔術表演結束時,從黑手杖裡變出的一大捧鮮花。鮮花上原本落著許多心形的小蝴蝶,這時便都飛了起來。蝴蝶落在春遲的臉上,撓得她的兩頰發癢。她在夢中發出咯咯的笑聲來。隨即,她就被人搖醒了,鼻血已經染紅了半個枕頭。
春遲惶惶地坐起來。午夜的樹影在窗外搖擺,偌大的房間裡,全都是床,床上睡著年齡不同、膚色迥異的女人,她們這樣恐慌又貪婪地睡著,充滿哀求與渴望的夢囈絮絮不止,有時發出喑啞的叫聲,叫聲猶如被石頭壓住的狸貓那般慘烈。
搖醒她的女孩將她的被褥拿出去清洗。女孩對春遲說過她的名字,然而此刻春遲卻不記得了。
沿著月光鋪設的甬道,春遲跨出門,走進了種滿鳳凰樹和椰樹的院子。她看見地面上橫七豎八地放著一張張擔架。在這個有風並即將下雨的午夜,這些擔架彷彿是一葉葉扁舟在水中緩緩地搖著;半空中又橫豎扯起幾條粗繩,那女孩正將洗乾淨的被褥晾在上面。在那兒,許多條白色床單一字晾開,猶如被戳破的船帆,起風的時候它們便也上路了。
那是春遲最初認識的淙淙——站在搖曳的白色床單中間,好像被雲朵輕輕託著,來到她的面前。
正是她救了春遲。她從海灘上撿到春遲的時候,春遲的鼻息已經無法感覺到。可是她的身體並不冰冷,恰恰相反,她像一塊火山灰燼般灼燙;如此的熱,以至於淙淙相信她一定可以活下來。同時,她驚訝地發現,春遲的雙腳是血紅的,殷紅的血跡從腳底一直向上蔓延,由深至淺,直至腳踝處才完全消失。這雙赤紅的腳也在發燙,淙淙蹲下來,試圖找到腳上的傷口。可是沒有,腳並沒有流血。她又試著揩拭血跡,可是那血跡似乎是由肌膚裡面滲透出來的,無論多麼用力都擦不掉。
神奇的紅腳女孩。
那個黃昏,淙淙坐在旁邊看了她很久。然後慢慢扶起她,將她放在自己的背上。她揹著她往回走。她的背被她壓著,也開始發燙。落日把最後一絲光熱傳到她們身上之後,就跳進了大海,她們是黯淡的天地之間最亮的一簇火焰。從這一刻起,她們的命運被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3
那個時候,春遲的全部所有是一張在收容所陰潮幽暗房間裡的床鋪、一條山茶花圖案的墨綠色毛毯,以及一件不知什麼地方撿來的粗麻布裙子。她一直都穿著這條裙子,淺紫色,胸前有淡紅色的石榴漬,也或者是西瓜的汁水,看起來像個暗藏殺機的傷口。
春遲本是不屑去爭搶那些衣物的,每次收容所分發衣物的時候,她只是冷冷地站在角落裡看著,看著難民們衝上去拼命地爭奪和廝打,彷彿是為了證明她們得到重生後蓬勃的生命力。
而裙子是淙淙送過來的。
此前,淙淙只是常常在夜裡幫春遲止血,她也許是睡在春遲旁邊的床位上,但春遲對此毫無印象;每次睡醒時,偌大的房間裡幾乎沒有什麼人了。女人們更喜歡聚在院子裡聊天,不到萬不得已,她們不會回到這擁擠黑暗的房間裡睡覺。
有時春遲早晚散步,就看到淙淙在院落牆根下晾那些替換下來的沾滿血跡和痰漬的床單。她常幫這裡的看護做事,甚討她們歡心。
春遲迎面走過去,看到淙淙伸長手臂,踮著腳尖晾衣服。這女孩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生得瘦小,栗色面板,很難分辨她是不是華裔。只是覺得她有一種生野的美,能緊緊抓住人。她晾衣服時,柔軟的身體被拉展開,宛若開在院落中央的一株小桃樹。蓬勃的生命力猶如花粉般從她的身上散落下來。春遲只是這麼安靜地走過去,偶爾幾次,她隱隱感到淙淙在對著她笑,然而她卻記不起來淙淙的名字了。
直到那個下午,她們兩個都站在屋簷下看著那些女人們爭搶從遠方運送來的舊衣服,她們是僅剩的沒有加入那場拼搶的女子,彼此對看了一眼,向對方投去友善的微笑。淙淙用眼神示意春遲等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