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是明亮,像一座神氣的小寶塔。春遲伸手摸到那隻貝殼,撫弄著。
她忽然問我:“你不覺得貝殼很像人的耳廓嗎?”
她用鳳仙花染過的洋紅色指甲,敲敲貝殼的螺脊,語氣忽然變得和藹起來。我受寵若驚,這是第一次她問詢我的看法。
我點點頭:“是很像。”
“你試過把貝殼放在嘴邊,對著它說話嗎?”
“沒有。”
“你可以試試看,就像在一隻耳朵跟前和它說悄悄話一樣,它會回答你。”
我依照她的話,將嘴唇對準那隻枇杷螺,壓著聲音對它說話。那貝殼皮被打磨得很薄,幾近透明,聲音漲在裡面,激起了一個個漩渦。隨後我就真的聽見人的耳語,伴隨海浪聲,一層層追逐著的水花趕來回應我。掌心的那隻貝殼就像一顆星球一般轉了起來,我才知道,原來它裝滿了故事。我抬起頭看春遲,歡喜地笑了。
春遲竟也笑了,嫣然一笑,從未有過。那笑容雖轉瞬即逝,卻被我永久地收藏起來。沒有人可以想象那一刻我有多麼感動,彷彿一生的幸福都在那一剎那傾倒在我的身上。再不可能更多,再也不會那樣滿足。
7
如果不是鍾師傅,我永遠都不會知道春遲的秘密。
從小到大,鍾師傅幾乎是我們家唯一的客人。他像一陣微雨,在一些靜謐的夜晚,悄悄潛入院落。
他的工作是幫春遲打磨貝殼,將打磨好的貝殼交給春遲,又帶走一箱新的。那些貝殼,有的裡面還殘存著未除淨的肉體,若是不清除乾淨,很快就會腐爛。須用冷水先浸泡片刻,然後倒入一隻碩大的鐵鍋中,用小火煮至沸騰;再用小刀和長針,趁熱將腐肉從貝殼中取出;此後再將貝殼放在能曬到太陽的地方自然風乾。這還只是最簡單的處理步驟。而貝殼表面多半附生著珊瑚蟲以及海藻,在漂洗時要用一把粗硬馬鬃做的刷子清除,若是還有殘留,就得用小鑽一點點去刮。這樣細緻的工作需要足夠的耐心和技藝,除了鍾師傅,再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夠做。
鍾師傅每月都會來,日子準確得像女人的月經。我知道他是個不尋常的工匠(若這算得上是一門技藝的話),有著銳利的目光、平薄的嘴唇、枯瘦如柴的手指。他身上充滿了濃郁的鹹腥味,像是剛從海里走出來。
鍾師傅和春遲差不多年齡,生得眉目清秀,有些女相——很大年紀了也沒有鬍鬚和皺紋,臉面仍是很乾淨。他喜歡穿藏青色或墨綠色的軟緞長袍,質地細膩,每個皺褶上都有花紋。我若是在街巷裡看到他,一定會覺得他氣宇不凡。然而在春遲面前,他卻是一副低卑的模樣。我聽蘭姨說(當然,她也只是聽說),春遲的父親先前是在朝廷裡做大官的,地位之顯赫出乎尋常人的想象。那時家中奴僕眾多,許多人圍著一個主子轉,從頭到腳,從晨起到黃昏。我猜鍾師傅曾經是他們家的奴僕。若非如此,很難想象一個如他這般年齡的人,能有這樣的耐心,不顧顏面,一味地忍耐春遲的壞脾氣,為她做這樣一件單調乏味的事。
第一部分 第7節:貝殼記(上闕)(6)
第7節:貝殼記(上闕)(6)
鍾師傅很喜歡我,雖然我們並不怎麼說話。他每次看到我都很高興。他每一次的喜悅都是那麼隆重——拍拍我,用忽然變得沙啞的聲音愉快地叫我:
“宵行,宵行。”
可惜的是,在那些年裡我錯把他對我的熱情看作因為太在意春遲而愛屋及烏的表現。所以我對他始終不怎麼友好。我躲開他的手,冷漠地告訴他,春遲在房間裡,抑或是她已出海。對於我的冷落,他一點也不在意。有一次他還帶了禮物給我,一簇曼陀羅花。
“插到瓶子裡吧,就放在你的床頭。說不定你會做不一樣的夢。”他和藹地對我說。
那花兒是大紅色,吊鐘一樣,很香。我沒有瓶子,就將花插在了廳堂裡的一隻茶杯裡。結果,春遲聞到花的香氣,勃然大怒。她循著香味走過去,將茶杯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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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件事,我著實記恨了鍾師傅好一陣子。他一定知道春遲痛恨曼陀羅花,卻仍將它送給我,害我惹春遲生氣。
在過了那麼多年後,那句“說不定你會做不一樣的夢”,我才真正聽懂。
我曾真的嘗試把插著曼陀羅花的瓶子放在床頭,可是沒有夢。
8
鍾師傅來的時候,春遲從不肯讓他進屋來。他始終站在院子裡,像一隻誤闖進來的動物。
我聽見鍾師傅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