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知曉的墳墓裡去了,靈魂在這黑夜裡直往深淵底下掉去。他已經看出,自己註定是要客死異鄉了。除了身邊的潘蘭一家能做到邊狼吞虎嚥邊議論死亡的話題以外,這世上所有的人都難逃一死。
就和一個在北極的寒夜裡即將斷氣的人一樣,此刻,他憶起了自己曾有過的那充實、浪漫的青春年華——那玉米地,那李樹,那成熟的穀子。怎麼到這種鬼地方來了呢?唉,失落啊!
《天使望故鄉》 第二節(1)
5月,奧利弗和伊麗莎結了婚。二人去費城蜜月旅行,然後回到了他在伍德森大街專門為她而蓋的家。他用一雙粗壯的大手為這個小家打好了基礎。他挖出一個深深的、散發著溼土黴味的地窖,又用地窖裡溼漉漉的泥漿把四面高牆抹平。雖然他囊中羞澀,這頗為奇特的房子卻依著他腦子裡豐富而怪誕的想象逐漸成型了。大功告成時,他便有了一座依山而立的建築。這房子,前有高高的門廊環抱,內有高低錯落的房間,全是他在建造時憑靈感想出來的格式。他把房子建在離安靜的山路最近的地方,周圍土地上種了紅花綠草。通往高高的臺階的小路上,鋪上四四方方的各色大理石,房子周圍又圈起一道鐵柵欄,把這一家和整個世界隔離了開來。
房後,是一條長約400英尺的蔭涼的狹長院子。他在那兒種上了樹,扯起了葡萄藤。只要他那個充滿想象力的腦子裡閃出一個什麼念頭,他就會把它變成輝煌的、活生生的東西:幾年光景,這裡就長出了茂密的果樹,桃子、李子、蘋果、櫻桃,累累果實,你擁我擠,滿登登地垂下了頭,折彎了腰。種的葡萄也越長越密。棕色的、粗粗的葡萄藤,蜿蜒纏繞著地邊高高的鐵絲網,然後如同一塊厚實的地毯,爬上葡萄架,將整塊地圈了兩圈。這些葡萄藤甚至還爬上了門廊,又從那兒將樓上的窗戶遮了個嚴嚴實實。庭園裡,百花齊放,群芳吐豔。絲絨葉子的旱金蓮,如同浸染了一層棕褐色一樣,引人注目;還有玫瑰、繡球花、紅杯型鬱金香、百合花;柵欄上,垂著簇簇的忍冬。他這雙巧手觸到哪裡,哪裡就會順著他的心思結出豐碩的果實來。
奧利弗覺得,這座房子就是他的心靈的寫照,是他的意志的化身。而在伊麗莎看來,這卻是一塊產業。她仔細算過這塊地的價值,要發財就得從這塊地開始。伊麗莎和潘蘭少校的其他幾個大孩子一樣,從20歲就開始一點點地購地。憑著她當教師和銷書員掙的那點工資,她省吃儉用,已經買下了一兩塊地,其中一塊就在廣場邊上。她極力鼓動奧利弗再開個店鋪,奧利弗便在兩個僱工的幫助下,搭起了這個小店。這是座磚結構的兩層小樓,大理石砌就的門廊下,寬闊的木臺階直對著廣場。門廊上靠著兩扇木門的旁邊,他碼了幾摞大理石。緊靠門的地方,是一塊沉重的掛著傻笑天使像的墓碑。
伊麗莎對他的生意並不滿意:靠死人發不了大財。她覺得,人們死得太慢了。她能看出來,她從小就當幫工的哥哥威爾,現在已經擁有了自己的一點生意,將來一定發大財。於是她勸甘特去和威爾合夥。可是到了年底,甘特卻說什麼也忍不住了。他那倍受折磨的自尊意識猛烈爆發出來,他大吼大叫著說,威爾這傢伙上班時只會拿截禿筆在破信封上塗塗畫畫,要麼就是修他那粗指甲,再不然就是像鳥似地擠眉弄眼,點頭搖頭。像他這樣,不把我們都毀了才怪!這一來,威爾就不言不語地賣出他的那一份股份,繼續去發自己的財,而奧利弗則還回到他孤身一人的世界裡,回到他那撲滿灰塵的天使石碑旁邊。
奧利弗的怪異很快就在小城傳開了。人們每天早晚都可以聽見他例行公事般地對伊麗莎大吵大罵,看見他在小店和小家之間來回奔走,看見他躬身在大理石上面雕著鑿著,看見他用他那雙大手,用他那粗聲大嗓的叫罵,用他那份激情,塑造著還算殷實的小家。人們譏諷他語言粗鄙,議論他性情粗野,嘲笑他動作粗蠻。可是他一發起酒瘋來,大家便都默不做聲了。他這酒瘋差不多每兩個月就得發作一次,每次持續兩三天。每回他醉倒在碎鵝卵石街面上時,人們就把他抬起來送回家去。這些人裡有銀行家,也有警察,還有一個非常熱心的瑞士裔人,名叫簡那德。他在甘特先生的石匠鋪裡租了一隅,圍起來,賣些土裡土氣的珠寶玩意兒。這些人每次都小心翼翼地照護他,覺得這個平時了不起的怪人物,一旦醉倒了,那一身怪異勁,那一股高傲尊貴的神氣,也隨之消失了。他畢竟是外面來的客人,所以誰都不直接叫他的名字,連伊麗莎也不叫。大家都管他叫“甘特先生”,這稱呼就一直叫到後來。
《天使望故鄉》 第二節(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