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長了可沒那個錢。這樣等到她旅行回來,伊麗莎就抓住人家欠了房租,或是有什麼其他違反租約的地方,氣勢洶洶地找房客算賬。她身邊總帶著警察、便衣、拘票、傳票、禁令狀等一應法律手段,得意揚揚、名正言順地收回自己的財產。
她每次出門總是往“南方”走——雖然她嘴上也常說要到北方去看看,但內心裡總有些疑慮。倒不是因為在以前的戰爭中南方打了敗仗而有什麼舊恨,只是對北方人有點恐懼、不信任,覺得和他們有些格格不入——她口中半開玩笑地提到“北方佬”時,就像是提起遙遠的異邦人一樣。因此她永遠向南方跑,每次都把兒子帶上,所以尤金的血管裡也永遠沸騰著南方人的血,像“黑暗的海倫”。母子兩人到現在還是同睡在一張床上。
他對南方的感情,就很難說是歷史性的了,更多的是出自於他內心深藏的一種羅曼蒂克的慾望——一種不可理解永無止境的陶醉,好像是某些人鮮血的磁力,吸引他們投身到火焰的中心,而且不止於此,甚至於投到南極冰冷的碧潭,就好像寫“古舟子詠”的那位戰無不勝的羅曼蒂克主義者那樣義無反顧地交出心來,一直走到天地的盡頭。這樣的一種慾望,毫無疑問,在他讀過的許多書中和讀了書之後的想象中得到了加強,學校裡的歷史課為這個地區畫上了羅曼蒂克的光環,可笑地把那個時代給歪曲了。書上說那裡的人們都是住在深宅大院裡,說奴隸制度是最仁慈的,在這種制度之下號稱“上校”的貴族們寬宏大度;天真爛漫的黑奴們快快樂樂地彈著月琴拖著腳步跳舞;所有的女士們都是那麼純潔,溫柔,美麗而又善良,所有的男士都是富有古代騎士風度的英雄,所有的起義者都是英勇善戰、視死如歸的戰士。過了許多年以後,尤金再也不能想象這片精神原野的荒蕪:這種根深蒂固仇視一切新生的態度;那些庸俗廉價的神話和自鳴得意的斯文傳統;他們的所謂貴族文化;那些人說話時那種怪聲怪氣又軟又甜的口音,簡直讓他無地自容。他不能想象再回到這種充滿虛偽迷信的生活中去。儘管如此,他仍非常懼怕這裡的傳奇神話,懼怕這些人對他產生敵意,因此他依舊裝做對這裡的一切都很熱心,解釋他之所以往北方去只是出於不得已,完全不是自己想要去。
到最後他發現,這些人沒帶給他任何好處。他們對他愛也好,恨也好,都無關緊要,他不欠他們任何東西。他下了決心要把這些話告訴他們,索性以怨報怨。他真的這樣做了。 txt小說上傳分享
《天使望故鄉》 第十三節(2)
他的視野的確延伸到迷人的仙境之中去了——那裡充滿不可思議的神奇的事物,唯一打破這個幻覺的,就是伊麗莎死摳算計的實用主義,在如此壯美的世界中竟那樣小氣,到處租破破爛爛的屋子住,每天只有牛奶、甜麵包和黃油,乘火車總是自己用鞋盒子帶著午餐,到餐車裡坐下還要裝模作樣地把選單拿來研究半天,結果只叫了一杯咖啡,走到哪兒老是沒完沒了地討價還價,每次查票員過來總是慌忙命令他“蹲下去”,因為他長得瘦長,人家可能會問為什麼只買半票。
就在甘特去奧古斯塔回來的那一年冬天,她帶他去了佛羅里達。他們先到坦帕,過了幾天又到聖彼得斯堡。他在那些街上趟著滿地散沙,不知走了多少路。有時坐在長長的木板碼頭的盡頭和幾個優哉遊哉的老頭釣魚,有一次在他們租的私家房間裡發現了一大箱1毛錢一本的小說書,他狼吞虎嚥地一口氣把書都看完了。後來那房東發現房錢算得太便宜,認為上了當,在這個季節損失了大半的房錢收入,和他們大吵了一通,正在這時他們接到黛西一封十萬火急的電報,要媽媽“速來”,母子兩人便匆匆趕往南卡羅萊納州。在3月下旬的一天他們趕到了黛西所在的那個小鎮,天上陰雨綿綿,地上泥濘一片,前一天黛西剛剛生了她的頭一胎,得了個男孩。伊麗莎覺得這麼件無關緊要的事兒打斷了她的旅遊,一肚子惱火,到這一兩天就跟女兒沒輕沒重地吵架,決意要回阿特蒙去,臨走還聲言以後再也不來了,黛西反而說,不來正好。不過以後伊麗莎還是去過。
第二年冬天,她在“狂歡節”的時候到新奧爾良去,也帶了小兒子同去。尤金還記得的瑪麗姑媽家後院子裡有一隻碩大無比的水缸,專門用來裝雨水;還記得夜晚睡覺時姑媽如雷的鼾聲震得窗搖地動,還有在運河街張燈結綵的盛大的狂歡盛會:如流的彩車,含笑的美女,整齊行進的軍隊,各種各樣的牛鬼蛇神、精靈古怪的面具。在那裡,在運河街的盡頭,他再次看到了許多停泊的船隻,船身高大的龍骨巍巍地俯瞰堤岸這邊的街道;在小鎮的墓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