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過去了。林彪、“四人幫”及其爪牙們的確把我搞得很“狼狽”,但我還是活下來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較健康,腦子也並不糊塗,有時還可以寫一兩篇文章。最近我經常去火葬場,參加老朋友們的骨灰安放儀式。在大廳裡,我想起許多事情。同樣地奏著哀樂,我的思想卻從擠滿了人的大廳轉到只有二三十個人的中廳裡去了,我們正在用哭聲向蕭珊的遺體告別。我記起了《家》裡面覺新說過的一句話:“好像珏死了,也是一個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寫這句話的時候,怎麼想得到我是在寫自己。我沒有流眼淚,可是我覺得有無數鋒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遺體旁邊,望著那張慘白的臉,那兩片嚥下千言萬語的嘴唇,我咬緊牙齒,在心裡喚著死者的名字。我想,我比她大十三歲,為什麼不讓我先死?我想這是多麼不公平。她究竟犯了什麼罪?她也給關進“牛棚”,掛上“牛鬼”的小牌子,還掃過馬路。究竟為什麼?理由很簡單。她是我的妻子。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療,也因為她是我的妻子。想盡辦法一直到逝世前三個星期,靠開後門,她才住進醫院。但是癌細胞已經擴散,腸癌變成了肝癌。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願意改造思想,她願意看到社會主義建成。這個願望總不能說是痴心妄想吧。她本來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話,是我連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在我靠邊的幾年中間,我所受到的精神折磨她也同樣受到。但是我並未捱過打,她卻捱了“北京來的紅衛兵”的銅頭皮帶,留在她左眼上的黑圈好幾天以後才褪荊她捱打只是為了保護我,她看見那些年輕人深夜闖進來,害怕他們把我揪走,便溜出大門,到對面派出所去,請民警同志出來干預。那裡只有一個人值班,不敢管。她當場被他們用銅頭皮帶狠狠抽了一下,給押了回來,同我一起關在馬桶間裡。
她不僅分擔了我的痛苦,還給了我不少的安慰和鼓勵。在“四害”橫行的時候,我在原單位(作協分會)給人當作“罪人”和“賤民”看待,日子十分難過,有時到晚上九、十點鐘才能回家。我進了門看到她的面容,滿腦子的烏雲都消散了。我有什麼委屈、牢騷,都可以向她盡情傾吐。有一個時期我和她每晚臨睡前服兩粒“眠爾通”才能夠閉眼,可是天剛剛發白就都醒了。我喚她,她也喚我。我訴苦般地說:“日子難過埃”她也用同樣的聲音回答:“日子難過埃”但是她馬上加一句:“要堅持下去。”或者再加一句:“堅持就是勝利。”
我說“日子難過”,因為在那一段時間裡,我每天在“牛棚”裡面勞動、學習、寫交待、寫檢查、寫思想彙報。任何人都可以責罵我、教訓我、指揮我。從外地到作協來串連的人可以隨意點名叫我出去“示眾”,還要自報罪行。上下班不限時間,由管理“牛棚”的“監督組”隨意決定。任何人都可以闖進我家裡來,高興拿什麼就拿走什麼。這個時候大規模的群眾性批鬥和電視批鬥大會還沒有開始,但已經越來越逼近了。
她說“日子難過”,因為她給兩次揪到機關,靠邊勞動,別上“牛鬼蛇神蕭珊”的小紙牌,也常常參加陪鬥。在淮海中路大批判專欄上張貼著批判我的罪行的大字報,我一家人的名字都給寫出來“示眾”,不用說“臭婆娘”的大名佔著顯著的地位。這些文字像蟲子一樣咬痛她的心。她給“狂妄派”學生突然襲擊揪到作協去的時候,在我家大門上還貼了一張揭露她的所謂罪行的大字報。幸好當天夜裡我兒子把它撕毀。否則這一張大字報就會要了她的命。
人們的白眼,人們的冷嘲熱罵蠶食著她的身心。我看出來她的健康逐漸遭到損害。表面上的平靜是虛假的。內心的痛苦像一鍋煮沸的水,她怎麼能遮蓋祝怎麼壓得下去。她不斷地給我安慰,對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然而她看到我的問題一天天地變得嚴重,對我的壓力一天天地增加,她又非常擔心,有時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近鉅鹿路,她總是抬不起頭。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擔心她經受不起沉重的打擊。我記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時間,我們沒有受到留難,回到家裡她比較高興,到廚房去燒一樣菜。我翻看當天的報紙,在第三版上看到當時做了作協的“頭頭”的兩個工人作家寫的文章《徹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我看了兩三行,連忙把報紙藏起來,我害怕讓她看見。她端著燒好的菜出來,臉上還帶著笑容,吃飯時她有說有笑。飯後她要看報,我企圖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別處。但是沒有用,她找到了報紙。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這一夜她再沒有講話,早早地進了房間。我後來發現她躺在床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