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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慰,對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然而她看到我的問題一天天地變得嚴重,上面對我的壓力一天天地增加,她又非常擔心。有時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近鉅鹿路口,快到“作協分會”,或者走近湖南路口,快到我們家,她總是抬不起頭。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擔心她經受不起沉重的打擊。我記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時間,我們沒有受到留難,回到家裡她比較高興,到廚房去燒菜。我翻看當天的報紙,在第三版上看到當時做了“作協分會”的“頭頭”的兩個工人作家寫的文章《徹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真是當頭一棒!我看了兩三行,連忙把報紙藏起來,我害怕讓她看見。她端著燒好的菜出來,臉上還帶笑容,吃飯時她有說有笑。飯後她要看報,我企圖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別處。但是沒有用,她找到了報紙。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這一夜她再沒有講話,早早地進了房間。我後來發現她躺在床上小聲哭著。一個安靜的夜晚給破壞了。今天回想當時的情景,她那張滿是淚痕的臉還在我的眼前。我多麼願意讓她的淚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臉上重現,即使減少我幾年的生命來換取我們家庭生活中一個寧靜的夜晚,我也心甘情願!

懷念蕭珊(2)

我聽周信芳同志的媳婦說,周的夫人在逝世前經常被打手們拉出去當做皮球推來推去,打得遍體鱗傷。有人勸她躲開,她說:“我躲開,他們就要這樣對付周先生了。”蕭珊並未受到這種新式體罰。可是她在精神上給別人當皮球打來打去。她也有這樣的想法:她多受一點精神折磨,可以減輕對我的壓力。其實這是她一片痴心,結果只苦了她自己。我看見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看見她的生命之火逐漸熄滅,我多麼痛心。我勸她,安慰她,我想拉住她,一點也沒有用。

她常常問我:“你的問題什麼時候才解決呢?”我苦笑著說:“總有一天會解決的。”她嘆口氣說:“我恐怕等不到那個時候了。”後來她病倒了,有人勸她打電話找我回家,她不知從哪裡得來的訊息,她說:“他在寫檢查,不要打岔他。他的問題大概可以解決了。”等到我從五·七幹校回家休假,她已經不能起床。她還問我檢查寫得怎樣,問題是否可以解決。我當時的確在寫檢查,而且已經寫了好幾次了。他們要我寫,只是為了消耗我的生命。但她怎麼能理解呢?

這時離她逝世不過兩個多月,癌細胞已經擴散,可是我們不知道,想找醫生給她認真檢查一次,也毫無辦法。平日去醫院掛號看門診,等了許久才見到醫生或者實習醫生,隨便給開個藥方就算解決問題。只有在發燒到攝氏三十九度才有資格掛急診號,或者還可以在病人擁擠的觀察室裡待上一天半天。當時去醫院看病找交通工具也很困難,常常是我女婿借了腳踏車來,讓她坐在車上,他慢慢地推著走。有一次她僱到小三輪車去看病,看好門診回家僱不到車了,只好同陪她看病的朋友一起慢慢地走回來,走走停停,走到街口,她快要倒下了,只得請求行人到我們家通知。她一個表侄正好來探病,就由他去把她背了回家。她希望拍一張X光片子查一查腸子有什麼病,但是辦不到。後來靠了她一位親戚幫忙開後門兩次拍片,才查出她患腸癌。以後又靠朋友設法開後門住進了醫院。她自己還很高興,以為得救了。只有她一個人不知真實的病情,她在醫院裡只活了三個星期。

我休假回家假期滿了,我又請過兩次假,留在家裡照料病人。最多也不到一個月。我看見她病情日趨嚴重,實在不願意把她丟開不管,我要求延長假期的時候,我們那個單位的一個“工宣隊”頭頭逼著我第二天就回幹校去。我回到家裡,她問起來,我無法隱瞞。她嘆了一口氣,說:“你放心去吧。”她把臉掉過去,不讓我看她。我女兒、女婿看到這種情景,自告奮勇跑到鉅鹿路向那位“工宣隊”頭頭解釋,希望同意我在市區多留些日子照料病人。可是那個頭頭“執法如山”,還說:他不是醫生,留在家裡,有什麼用!“留在家裡對他改造不利!”他們氣憤地回到家中,只說機關不同意,後來才對我傳達了這句“名言”。我還能講什麼呢?明天回幹校去!

整個晚上她睡不好,我更睡不好。出乎意外,第二天一早我那個插隊落戶的兒子在我們房間裡出現了,他是昨天半夜裡到的。他得到了家信,請假回家看母親,卻沒有想到母親病成這樣。我見了他一面,把他母親交給他,就回幹校去了。

在車上我的情緒很不好。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事情。我在幹校待了五天,無法同家裡通訊息。我已經猜到她的病不輕了。可是人們不讓我過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