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刪了還不行嗎?”她繼續說。
“沒用了,不該看到的人全都看到了。”男人不再焦躁,慢慢地說。
“那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少女朱曉光一手抓著欄杆,挺直了身體。教室裡的人都好奇地趴在窗戶上看他們,他們是否相信這是她的叔叔?他們的身體語言是否過於緊張?孫天奇是否也在看著?她手心出了一層汗。
眼前的人,額頭上有一道極深的紋路,這是他前幾十年在生命的泥淖中打滾時獲得的唯一勳章,嘉獎他的執著、執拗和頑固。他從未投降過,他對生命的理解,就是把它簡化為敵我關係,一個敵人,狹路相逢,你死或者我死,人生才能夠繼續。
在第一次無效的對峙之後,朱曉光也隱約感覺到這事並沒有結束。她對老師說:“這人不是我的叔叔,是個壞人。”
“什麼樣的壞人?”年輕的女老師一下子緊張起來,瞬間為自己的輕率而愧疚。
“是高利貸討債的。”朱曉光隨口說了前段時間在電影裡看來的情節。
“他沒怎麼你吧?”年輕的女老師第一次帶畢業班,第一次當班主任,被那幫高大的、散發著汗味的男生欺負得厲害,一轉身就被粉筆頭投擲在背上,從此再也不敢穿深顏色的衣服,幻想中的“愛的教育”早就被現實消耗殆盡。看著眼前這個蒼白的少女、優等生、文藝骨幹,班主任想到了電影裡出現過的各種殘酷情節,想到她可能因為自己的疏忽而遭受到的傷害,太陽穴一下子脹痛起來。
“還沒有,能不能告訴保安,不要讓這個人進學校?”朱曉光詢問。老師忙不迭地答應。
朱曉光第二天就隨著音樂老師去外地演出了,畢竟年輕,很快就完全沉浸在掌聲中。不只是掌聲,還有演出的衣服,一套套從婚紗店裡租來的禮服,雪紡、喬其紗,都是粉紅和象牙白,一層層如奶油蛋糕一樣把朱曉光淹沒。
她告訴自己,已經全然忘記了臨行前的這出鬧劇。當沐浴在舞臺燈光裡,她就真的似乎全部忘記了。
一週之後演出結束,她沒回學校,直接回家了。她知道自己短時間內很難回到那個充斥著各種體味的教室,課桌橫七豎八地擺著,每一張桌面上的書與試卷都堆得高高的。還有聲音,年輕的身體在長時間的腦力勞動之後,腸胃蠕動發出的哀鳴。她偷偷撕開一袋零食,老鼠一樣小聲地咀嚼著膨化食品。她無法再適應那種肉體和心靈的雙重飢餓。
開啟家門,最先看到的卻不是母親,而是另外一張臉,一張幾乎讓她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的臉,一定是恐懼在她眼前擱置了某種視覺的屏障,讓她看到的成年男子都戴上了那張臉的面具。
“這是你張叔。”母親的聲音彷彿從萬里之外的雲上傳來。原來他姓張。
真正的戰慄,從三人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時開始。她仔細搜尋著“張叔”的臉,拿每個細微之處去和自己第一次在手機螢幕上看到的那張照片核對。就是他,“魅力無窮”。
母親處於一種亢奮狀態,這種亢奮,是在女兒面前掩飾老來陷入戀愛的窘,也是在張叔——這個戀愛物件面前掩飾自己的本相,顯示嫵媚出色的一面。兩邊都要裝,話就變得沒完沒了。
朱曉光從母親混亂的浪漫敘述之中,大概釐清了他們認識的來龍去脈。某個傍晚,母親下樓梯的時候崴了腳,剛好碰到了姓張的。“你張叔剛好來找人。”這一點上,他倒是沒有撒謊。姓張的帶母親去醫院,沒有傷到骨頭,可也折騰到了晚上,母親請姓張的吃了飯。“沒想到你張叔也是一個人。”母親說到這句時,飛快地含糊過去。
母親太投入自己的敘述,也太緊張女兒與新男友的審視,此刻心裡只想著自己,沒有留意到朱曉光和姓張的之間古怪的氣氛,姓張的一直低頭不語,迴避著曉光的眼神。
“你林阿姨不是去學過算命嗎,她看了我倆的生辰八字,也說配,有緣,夫妻的緣分。因緣因緣,因在前,緣在後。之前那麼多苦沒白吃。”母親說著,竟然有些哽咽。
朱曉光盯住自己交叉放在餐桌上的手,演出的紅指甲還沒有卸掉,鮮紅得像要索了命一樣刺眼。她用左手的指甲去摳右手的指甲油,指甲油凝結成了一張皮,在靠近肉的邊緣捲起,就從那兒開始剝,剝不乾淨,紅色仍像血的斑點一樣。
朱曉光發現,認真地盯著這塊厘米見方的指甲,把指甲油摳乾淨,彷彿成了人生中唯一重要的事情,所有的事物和聲音都會消失。她盯著自己的指甲,不敢眨眼,彷彿想透過這一刻專注地為生活挖出縫隙,進入一個小小的世界,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