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韋諫離去背影,封青視線緩緩移向天際雨幕,半響,長聲一嘆。
好似有人掀起雨簾,韋諫緩步於天幕之下,雨如注,卻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斜斜飛開,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半點痕跡,待他站進涼亭,甚至連水溼的腳印也無。
小包抬起頭,喉嚨裡輕輕哼一聲,又倒了回去,眯起眼。
韋諫邁步靠近,將藥碗遞上:“葉其安。”
葉其安回過頭來,看清是他,淺淺一笑,伸手接過藥碗,仰頭一口喝下,隨手將碗扔出涼亭。瓷碗落在碎石小道上,砸得粉碎。小包吃了一驚,探身去看,被兩滴雨水打在頭上,忙縮回來,呼哧甩頭。
“封青的藥……”葉其安慢慢舒展開眉頭,“……越來越苦了。”
韋諫低頭看她,神情中有著些許傷感:“……天氣寒溼,你如今的身體抵受不住,回去罷。”
葉其安愣愣看著他,眼底迅速起了霧氣,好半天,她轉開頭,復看向大雨傾盆。
“……快要一年了。”她喃喃道,似乎因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而展顏,“那時的我,如今看來,真是幸福……”
韋諫望著雨幕之後的某處,眼底晃過更深的傷痛。
“……葉其安,”他清冷的聲音在風雨中飄過,“若是你——我不會怪你。”
“……”葉其安呼吸一滯,隨即慘然而笑:“也不會離開我麼?”
韋諫不語,只是靜靜看著雨水落下,融入地面匯成小小溪流,連綿不停。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他幽然嘆了一聲:“不會。”
笑容自面上淡去,葉其安呆呆望著遠處,眉宇間有著壓抑不住的痛楚、煩悶。突然間,她跳起來,迎著大雨衝了出去。
“葉其——”韋諫一驚想攔,卻在踏出腳步時停住,探出的手留在半空,好似要握住那個很快被雨水包裹的身影。
仰首向天,任由冰冷的雨水擊打在臉上身上,那樣的痛,那樣的冷,葉其安朝著天空,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喊聲穿透雨幕,朝著空曠無際的天宇漸漸遠去。
韋諫痴痴望著雨中嘶聲大喊的人,眼底的悲涼漸漸明朗,再也揮之不去,懸在空中的手,無力地垂下,手指無意識地握緊,就彷彿明明握在手中的珍寶,正在從指縫中溜走,卻無能為力。
喊聲漸歇,葉其安低下頭,閉上眼,將混進眼中的雨水狠狠推出來。身上仍然很冷,冷到了骨髓中,可是頭腦中的煩悶卻沖淡了,思路也如同心底的傷痛一般清晰起來。身後小包在喚,一聲聲地,令人心酸,還有不用回頭也知道的,站在小包身邊那人,用什麼樣的眼神望著她……
是了,她總在說,她的出現,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她總在歉疚,總在設想,若是沒有她,許多事或許便會不同,許多人也就無須這般痛苦。可是,若是沒有她,仍舊有人痛苦,也仍舊有人,即便是痛徹入骨,還是需要她,還是不願將她捨棄。
世間的事,本來就不公平。
燕王說,便做那個黷武嗜殺,好大喜功的朱棣!便做那個篡奪君位,大逆不道的朱棣!只為我後世能生出可思之所願,行之所好,求之所欲之人!只為我後世能求得老幼有所養、病殘有所依……
為了心中理想,便是不公平,便是身負千鈞,也不願折服,不願退縮。
不公平也罷,委屈也罷,痛苦也罷,卻不能彎了腰,卻不能學鴕鳥,將頭縮在厚厚的沙粒之中,遮擋住可能悄無聲息來臨的那一線光亮。
她呢?
躲起來,縮回去,仍舊在痛,仍舊在苦,卻漠視了身後那些不願將她捨棄的眼神,卻踐踏了那些因她痛而痛,因她苦而苦的心。
一年前的葉其安,幸福而不自覺,一年後的葉其安,被剝奪了幸福,卻也在漫無止境的痛苦中,捨棄了繼續追尋的勇氣,忘記了,幸福這東西,並不能等待誰,或是等待老天來施捨。
只要能夠堅持,只要堅持住信念,即便結果不盡如意,即便仍是撞破了頭,粉碎了身體……
燕王如此,韋諫如此,次郎如此,就是死去的雙福,也不曾因為加諸其上的重重桎梏而懦弱退縮——
她呢?
——既然無從解脫,便不要解脫了。既然總是會痛,那便學會承受。
她便做那個亂世之妖的葉其安,便做那個被剝奪了幸福的葉其安罷。
回過身,透過雨幕,看向涼亭中的一人一虎——
小包那雙藍色的眼,即便隔了如注的雨,依舊清澈,恍若在迷濛水霧之後的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