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
說曹元朗在十五歲時早下決心不結婚,一見了蘇小姐,十五年來的人生觀像
大地震時的日本房屋。因此,“他自己說,他最初恨我怕我,想躲著我,可
是——”蘇小姐笑著扭身不說完那句話。求婚是這樣的,曹元朗見了面,一
股怪可憐的樣子,忽然把一個絲絨盒子塞在蘇小姐手裡,神色倉皇地跑了。
蘇小姐開啟,盒子裡盤一條金掛鏈,頭上一塊大翡翠,鏈下壓一張信
紙。唐小姐問她信上說些什麼,蘇小姐道:“他說他最初恨我,怕我,可是
現在——唉,你這孩子最頑皮,我不告訴你。”唐小姐病癒姊妹姊夫邀她到
北平過夏。陽曆八月底她回上海,蘇小姐懇請她做結婚時的儐相。男儐相就
是曹元朗那位留學朋友。他見唐小姐,大獻殷勤,她厭煩不甚理他。他撇著
英國腔向曹元朗說道:“Dashit!Thatgirlisforge
……… Page 47………
t-me-notandtouch-me-notinone,ared
rosewhichhassomehowturnedintotheb
lueflower.”曹元朗贊他語妙天下,他自以為這句話會傳到唐小
姐耳朵裡。可是唐小姐在吃喜酒後第四天,跟她父親到香港轉重慶去了。
第四章
四
方鴻漸把信還給唐小姐時,痴鈍並無感覺。過些時,他才像從昏厥裡
醒過來,開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脈流通,
就覺得剌痛。昨天囫圇吞地忍受的整塊痛苦,當時沒工夫辨別滋味,現在,
牛反芻似的,零星斷續,細嚼出深深沒底的回味。
臥室裡的沙發書桌,臥室窗外的樹木和草地,天天碰見的人,都跟往
常一樣,絲毫沒變,對自己傷心丟臉這種大事全不理會似的。奇怪的是,他
同時又覺得天地慘淡,至少自己的天地變了相。他個人的天地忽然從世人公
共生活的天地裡分出來,宛如與活人幽明隔絕的孤鬼,瞧著陽世的樂事,自
己插不進,瞧著陽世的太陽,自己曬不到。人家的天地裡,他進不去,而他
的天地裡,誰都可以進來,第一個攔不住的就是周太太。一切做長輩的都不
願意小輩瞞著自己有秘密;把這秘密哄出來,逼出來,是長輩應盡的責任。
唐家車伕走後,方鴻漸上樓洗臉,周太太半樓梯劈面碰見,便想把昨夜女用
人告訴的話問他,好容易忍住了,這證明刀不但負責任,並且有涵養。她先
進餐室,等他下來。效成平日吃東西極快,今天也慢條斯理地延宕著,要聽
母親問鴻漸話。直到效成等不及,上學校去了,她還沒風鴻漸來吃早點,叫
用人去催,才知道他早偷偷出門了。周太太因為枉費了克己工夫,脾氣發得
加倍的大,罵鴻漸混賬,說:“就是住旅館,出門也得分付茶房一聲。現在
他吃我周家的飯,住周家的房子,賺我周家的錢,瞞了我外面去胡鬧,一早
出門,也不來請安,目無尊長,成什麼規矩!
他還算是念書人家的兒子!書上說的:‘清早起,對父母,行個禮,’
他沒念過?他給女人迷錯了頭,全沒良心,他不想想不靠我們周家的栽培,
什麼酥小姐、糖小姐會看中他!”周太太並不知道鴻漸認識唐小姐,她因為
“芝麻酥糖”那現成名詞,說“酥”順口帶說了“糖”;信口胡扯,而偏能
一語道破,天下未卜先知的預言家都是這樣的。
方鴻漸不吃早點就出門,確為了躲避周太太。他這時候怕人盤問,更
怕人憐憫或教訓。
他心上的新創口,揭著便痛。有人失戀了,會把他們的傷心立刻像叫
化子的爛腿,血淋淋地公開展覽,博人憐憫,或者事過境遷,像戰士的金瘡
舊斑,脫衣指示,使人驚佩。鴻漸只希望能在心理的黑暗裡隱蔽著,彷彿病
的眼睛避光,破碎的皮肉怕風。所以他本想做得若無其事,不讓人看破自己
的秘密,瞞得過周太太,便不會有旁人來管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