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查普曼
我17歲那年,在藏東南角的尼洋河畔當兵,離真正變成個大人,只差一年。那些秋天的午後,一個人總喜歡跑到連隊背後的山上,躺在金黃色的落葉裡,瀏覽一本郵差姍姍送來的《解放軍生活》,然後在陽光下不知不覺地閉上眼睛,進入夢鄉。
夢鄉的時候,開啟的雜誌覆蓋著我的臉,樹梢上一隻烏黑的鳥呆頭呆腦地看著我,山下的卓瑪坐在塘水邊,自由地唱起悠遠的牧歌,長一聲短一聲的呀拉索,輕輕撩動我單薄的記憶和身體。
溪流淙淙,滿眼清爽,幾朵杜鵑花爭先恐後地停在水邊吐露暗香。靈芝草,紅景天,冷杉,黨生,當歸,蟲草在風中盡享秋波。
時光像月亮做的一面鏡子,永遠停在20度的藍之上。我睡在散發著太陽味的落葉裡,不想摞動半個身子,陽光一縷一縷溜進我一寸一寸的肌膚,樹上的鳥兒見我沒有說話,它再次低下頭,像佛龕裡靜坐的小小的神,時刻都在冥想。
……
當青春走出一條河流的時候,連隊背後的時光常常排山倒海般壓在我的睡夢與記憶之間。雖然那算不上我一生中最明媚的時光,但那時我的眼睛絕對比現在憂傷。有時,憂傷就像青春走過的總有幾步階梯的地方。
如今,我躺在穿過南方叢林堅硬的鋼軌上,捧讀一本《心是孤獨的獵手》,想起十七歲在連隊背後嚼著陽光打發的柔軟時光,不覺悲從心傷。
為什麼值得追憶的時光總是逃得比小偷還要快,我用盡全力的追捕只能看見它落荒而逃的一根白絲。一眨眼,青春從此不知去向。多年來,一直沒有回到那個可以睡好覺做好夢的地方,也許我們最美好的願望和新鮮的夢想都成了普希金筆下衰敗的落葉,凋零,腐蝕,漸逝。總是想讓自己內心的生活減速再減速,但馬不停蹄的努力換來的仍是一往無前的疼痛。如果生活拒絕我做一個隱士,那麼我只能在人群中突圍。
在雲南石屏,一個從西藏退役多年的老兵,對我說起他的連隊時光,作了一個讓我無比吃驚的對比——遠離拉薩的西古溝比你生活的拉薩寂寞萬倍。
他的句子里居然用了“我生活的拉薩”,怎麼不說“我駐防的拉薩”?“生活在拉薩”與我的軍人身份距離拉得何其之大,又遠。也許在這個老兵看來,拉薩更適宜用來生活,而邊防只能是駐守,這不免讓人感覺他似乎有著十分委曲的心事。西古溝在西藏版圖的什麼位置?也許我涉足過,但不知道它居然還有一個掛在駐地軍人口頭上的名字。我想我一定去過那地方,也許來不及停留只是匆匆而過,也許只是站在雪山下遠遠地投去過仰望的目光,或一個揮手的姿勢。西藏邊防的地名太容易讓人矇在鼓裡了。老兵淡淡地說,西古溝離邊境很近很近,離拉薩很遠很遠,直到退役他也沒去過拉薩,不知拉薩是圓還是方?
聽到這裡,我很難過。身在拉薩的我太小看拉薩的魅力了,想不到它竟那麼容易給人造成想象。我想究竟是什麼讓老兵如此肯定地將他在西古溝的連隊時光與我的拉薩的生活作了如此對比?他沒去過拉薩卻能想象拉薩的喧囂,這免不了讓我懷疑人在邊防的主觀主義。正如多年前我讀到《懷念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那部小說,那時總感覺取這標題的作家太過作秀,沒有去過的地方就證明你沒有那裡的生活,你拿什麼去懷念?聽了老兵後面的話,我沒有多思考便立即斷言——拉薩真是個適合讓人想象的地方。而且,這樣的地方太過舒適,尤其是那些每天轉動歲月經輪穿過八廓街的人們,我相信他們真的不懂寂寞為何物。
老兵還說,在連隊的時候,他們每週五下午就排著隊守候一部衛星電話。那時,每顆心都渴望聽見從家鄉傳來的聲音。每個人的通話時間只有五分鐘。有一次,他看見排到最後的一個新兵突然超越隊伍,衝上來一把搶過老兵手中的話筒,滔滔不絕,然後,淚流滿面。其實在新兵搶到電話之前,電話線就已經斷離接收器了。
他失落地對我說:“當時,我們排隊的人都沒聽見那個新兵到底說了些什麼,但大家都跟著他流淚了。”老兵沒有對他過去在邊防的連隊時光加以過多描摹,也沒有對自己現在的無限風光加以讚美。但是,多年前的一個生活場景,讓他至今坐在寶馬車上對連隊時光念念不忘。
我想這應該叫物是人非心依然吧。
還想到一個比喻,“連隊是軍旅人生的一隻腳,沒有它走起路就不和諧。”當兵的過程離不開連隊,往時往事,人在回憶過去中漸漸漸進漸近褪色,像老營房的那一面風霜日曬的牆。猛然間,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