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11部分

賜予的朦朧印痕。眼前,搖曳在風中的格桑梅朵一望無邊,滑過天頂的飛鳥像一枚金屬的句號。此時,遠山在退,遙遠地盤結著平靜的黛藍,忽然感覺我的身體離山是那麼飄忽,遙遠,而近處就連一隻羊也不存在——那一刻,世界第三極彷彿就只剩下了遍地如落葉般厚厚的陽光。我拾起一枚,放在耳朵上,好似在膜拜陽光,我嗅了嗅,陽光似在聆聽我的心跳,它毫無屬性地望著我,我一點也猜不透它的心事,只聽見遙遠的西風,還有西風裡穿梭的一根根魔法的銀針。我把頭俯下去,貼在大地的面板上,我被酥油的溫度包圍了。我真的聽到了陽光的聲音,它像白日夢的風吼——像刀耕火種——像草長鶯飛——像孤獨之藥——像點燃的香菸——像藏族女人身體裡散發權力的香氣——像靈與肉承載的歡樂和疼痛——像歷史剝落的斑斑點點——像年華爆炸的花旗傘,使我佇立在唐古拉的側峰,有一種擋不住的感動。

陽光邁向成熟的田坎,青稞揚花了。長長的穗從細小的夾縫裡奔竄出來,在雪野裡寫著我無法描摹的藏文書法。我站起來,看著西邊當年清兵遺留的廢墟城堡上那一縷在佛光中旋轉的陽光,一串清脆的口哨聲在空氣中散開,一位白鬍子的牧羊人從光暈中緩緩走來。他不時地撫摸著已有些顆粒的青稞,抽取一束,內心便燃起一陣酒香。我猜想那樣的味道在他心裡一定是澀澀的,青青的,淡淡的。他不時地將手中牧羊的烏爾朵在空中打出一記脆響,然後望著天上的雲朵發一陣呆。他吹著口哨,口哨聲中飄出那麼多的迷茫和憂鬱,令我在陽光的熱能中狂躁不安。那一刻,我驚異地想起那些流傳在西藏各地有關清兵散失在雪域大地的故事。

《正藏通志》記載,元朝之前,西藏的兵役管理是派兵制。和平時期沒有兵,更沒有軍隊。戰事發生,才按寨派兵。清太宗在1642年接見了衛藏使者。不久,清軍入藏。1791年,廓爾喀軍隊大舉入侵西藏,攻至後藏首府日喀則。危急之時,乾隆皇帝派嘉勇公福康安率17000大軍入藏征討廓爾喀軍,迅速打敗了入侵者,於第二年6月收復全部失地。1909年6月,清政府抽調四川新軍一協(相當於一個旅),由鍾穎率領進駐西藏。此時的大清帝國已是外憂內患,風雨飄搖。1911年,滿清政府終於在頃刻之間走到了歷史盡頭。清朝滅亡,軍餉斷絕,一片混亂,被迫接受了尼泊爾駐拉薩代表的“調停”,並且與西藏“民軍”簽訂了協議,約定拉薩駐軍將槍械彈藥交尼泊爾代表封存拉薩,駐軍全部退伍,經過印度返回中國內地。

駐藏川軍的主力就這樣悄然離去了,還有少數駐守邊境的部隊,因為資訊閉塞等各種原因留了下來,像蒲公英的種子飄散在茫茫西藏。他們脫下清兵兵勇戰袍,換上藏民的氆氌,融入了蒼涼的雪域高原,多年以後,不知鄉關何處,就連鄉音也託付給了藍天白雲。望著陽光下吹口哨的牧羊人,我想他會不會是駐藏清兵的後裔?甚至我想他應該是蜀中人,我們是同鄉。可這樣的證據誰來考證?有關這段重大歷史,西藏的歷史學家像是有意要留給人們一些猜測似的,我在床前明月光的拉薩窗前翻遍大量的西藏史料都沒找到它的記載,因此只能在這裡任由想象了。

我在離拉薩不太遠的地方把我所見到的牧羊人的身世想得特別不平凡,尤其是在當雄這樣的地方,在我沒有見到這裡的人之前,其實我早在歌中與他們相會過了,當雄的民歌流傳甚廣。老牧人臉上的溝壑和飄搖的鬍鬚讓我萬般無奈地遙想起那一段忽忽悠悠的歷史,我在心裡默唸:何處是你靈魂的故鄉?

他終於忍不住朝著我跑過來了。這時,他已停止嘴邊那一串自由式的口哨聲。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彷彿握住了一把蒼涼的陽光。他的鬍鬚像是被陽光洗白的,一根一根的在我眼裡無限透明。大地無言,歷史的空氣在兩個史前男人的拳頭裡漫延。我聽到陽光如他暴著粗筋推動雪山的胳膊上滴落的晶晶汗珠,我感覺我觸到了雪山的心跳,陽光成了神的引力。

很快地,他放開我的手,雙手合十,側耳傾聽,然後坐下來,雙手托腮,陽光在他的鬍鬚裡如瀑般倒流,帶著香草的味道從他指縫間跑開了。

一種愜意以光的速度透過掌心直達我心靈。我猜想老牧人看見我的心情複雜極了。他用眼睛的餘光瞄了瞄念青唐古拉,陽光鑽進他眯縫著的雙眼,像一株金色的青稞。這幅景象越發讓我想起生命的鹽湖——那個村莊的子民披著雪的衣裳騎著犛牛通向陽光天國。我情隨事遷地聯想到前不久看到的一部外國電影——審判大會上傳出一句讓我念念不忘的經典旁白——因為陽光過於熱烈,他殺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