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氣報了三十八種花名,胡判官一一判定它們關涉男女風化的罪,花神只好說,今後再不開花。胡判官到底開明,放杜麗娘出了枉死城,隨風遊戲,跟尋夢中情人,又叮嚀花神“休壞了她的肉身”,吩咐功曹給一紙遊魂路引(通行證)。
杜麗娘在鬼界雖不被理解,卻贏得了支援和幫助,所以順風順水地與柳夢梅幽會結合。這番私情幽期,“除是人不知,鬼都知道”。復活的《回生》是第三十五出,距終場尚有二十出的篇幅,籠統地說,都是大收煞。藍本小說裡,復活之後就一無阻礙,雖然也有科舉中榜的事,婚姻則獲雙方父母的全票透過。傳奇裡,湯顯祖卻格外變幻出許多波折之後,才還杜柳一個圓滿姻緣。人間的曲折,恰與陰間的平順成一個反照。這種處理,不僅煞是好看,而且更加合乎世理人情,連至情至性的杜麗娘都以為在鬼界可以隨便,在人間不得馬虎,要照著禮法規矩行事。
揪動大收煞波瀾的又是老儒陳最良。湯顯祖平生最蔑視的便是“老儒”,“世間唯拘儒老生不可與言文。耳多未聞,目多未見,而出其鄙委牽拘之識”。在《牡丹亭》中便不惜工本捏造出一個老生陳最良,作為劇中第一笑料,調笑最重,使用最重。陳老生講授“關關雎鳩”才引出杜麗娘傷時感春遊園驚夢;陳老生救起落水的柳夢梅,才引出杜柳相會。大收煞階段,陳老生千里告狀,向杜父誤報:杜墓被盜棺木被毀。按大明律,開棺見屍乃是殺頭之罪。劇中石道姑開柳的玩笑,“你宋書生是看不著皇明例”,是跳出圈外的調侃。因為本是宋代故事。杜家女婿柳夢梅興沖沖闖進杜衙時卻已是死罪重犯,於是被收拷吊打。
第十一章 香豔與俚俗 牡丹亭(3)
大收煞有許多好看的關目,不僅因為許多陰差陽錯,也因為柳生是個可人兒。不像《西廂》之張生一般一味斯文。話本中,杜是舊太守之女,柳是新太守之子。傳奇中,柳生父母雙亡,在廣州守著自家果園種樹,是江湖秀才,早早就致力於打秋風,自稱“現世寶”,打動了看寶使臣苗舜賓,贏得贊助旅費,才千里趕考,途中才有機會締結陰陽情緣。到臨安自然誤了考期,幸運的是再遇苗大人。苗主考頗不正經,就報上了柳狀元。因為邊境起戰事,發榜延後,才使柳狀元被杜老丈人抽了三百藤條。最熱鬧的是第五十五出《圓駕》。女婿與岳丈在朝堂繼續吵鬧,柳生清理出杜大人三條大罪:其一,縱女遊春;其二,女死不奔喪,私建庵觀;其三,嫌貧逐婿,吊打欽賜狀元。杜老頑固不認女婿,也不認復活的女兒,以為是花妖狐媚,於是在皇帝面前當場測試,鏡中有像,陽光下有影,所以杜麗娘終於是人。皇帝釋出最高指示,於是皆大歡喜。
清人議論《長生殿》是一部“鬧熱《牡丹亭》”,實則《牡丹亭》原比《長》劇熱鬧。《長》劇更是正劇,《牡丹亭》可列為喜劇。《牡》劇中,貫徹感傷、哀婉、情意綿綿的段落不滿十出,包括杜麗娘生前的《肅苑》、《驚夢》、《尋夢》、《*》,死後的《玩真》、《魂遊》、《幽媾》、《冥誓》等,全劇更多地充溢著世俗性的喜劇精神。這情形恰與《西廂記》相反。《西》前四本是情深意長的正劇,所以第五本出現鄭恆騙婚的段子,便顯得不和諧,以致金聖嘆判定第五本是偽作,是“狗尾”。
《牡丹亭》問世,“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其中的原因,應該包括:《牡丹亭》比《西廂記》更豐富、更鬧熱,有更多的“意、趣、神、色”。但是,在長期流傳中,尤其在舞臺上,《牡丹亭》往往被簡化成《遊園驚夢》,真是冤案。在這個角度上,全本《牡丹亭》被搬演是大功德之事。
《牡丹亭》固然有許多香豔典雅之詞,還有更多活潑俚俗的曲詞與賓白。這就如莎翁詩劇中有哈姆雷特式的哲學沉思,也有福斯塔夫式的插科打諢一樣正常合理。恐怕也唯其如此,才更人性,更合乎觀眾包括現代觀眾的胃口。
湯顯祖本人,也不是隻會沉溺文學咿咿呀呀的書生,是個入世很深的社會型人物。因為持身正直,兩次拒絕首相張居正的拉攏,以至十年不中進士;一次拒絕首相申時行的抬舉,以至被外派南京做七品小官;一次上疏批評朝政,以至被貶到雷州半島做典史。在浙江遂昌縣作過五年知縣,政績包括驅除虎害、彈壓豪強,包括除夕之夜放囚犯回家團圓。有如此閱歷的人不會滿足於勾畫單一的言情故事,劇中必定注入多種社會成分。寫於棄官第三年的《邯鄲夢》僅三十出,就是更加尖銳老辣的社會喜劇。
《牡丹亭》作於棄官第一年,《南柯夢》作於次年,《紫釵記》則先作於南京太常寺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