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賞過了方才告辭,主人與之雍送了她們出來。通往廚房的小穿堂裡有一桌麻將,進出都沒來得及細看,彷彿都是女太太們。
次日之雍來了,方才知道他太太在那裡打牌。
“偏你話那麼多,嚵ㄔ�菜蹈霾煌輟!彼�χ�怠�
她只笑著叫“真糟糕。”回想起來,才記得迎面坐著的一個女人滿面怒容。匆匆走過,只看見彷彿個子很高,年紀不大。
“她說:‘我難道比不上她嗎?’”
他說過“我太太倒是都說漂亮的。”九莉看見過她一張戶外拍的小照片,的確照任何標準都是個美人,較近長方臉,頎長有曲線,看上去氣性很大,在這裡,站在一棵芭蕉前面,也沉著臉,剔起一雙畫成拋物線的眉毛。她是秦淮河的歌女。他對自己說:“這次要娶個漂亮的。”她嫁他的時候才十五歲,但是在一起幾個月之後有了感情才有肉體關係的。
他講起出獄的時候,“這次我出來之後,更愛她了,她倒——噯,對我冷淡起來了。”他笑道:“像要跟我講條件似的嘔!我很不高興。”
昨天當場打了他一個嘴巴子,當然他沒提,只說:“換了別人,給她這麼一鬧只有更接近,我們還是一樣。”
九莉偏揀昨天去穿件民初棗紅大圍巾縫成的長背心,下襬垂著原有的絨線排總繐,罩在孔雀藍棉袍上,觸目異常。他顯然對她的印象很壞,而且給他丟了臉。她不禁憮然。本來他們早該結束了。但是當然也不能給他太太一鬧就散場,太可笑。九莉對她完全坦然,沒什麼對不起她。並沒有拿了她什麼,因為他們的關係不同。
他還是坐到很晚才走。次日再來,她端了茶來,坐在他的沙發椅旁邊地毯上。
他有點詫異的說:“你其實很溫柔。像日本女人。大概本來是煙視媚行的,都給昇華昇掉了。”
她總是像聽慣了諛詞一樣的笑笑。
“昨天我走的時候,這裡那個看門的嫌晚了,還要拿鑰匙替我開門,嘴裡罵著髒話。我生了氣,打了他。”他仰著頭吸了口香菸,眼睛裡有輕蔑的神氣。“喝,打得不輕呃,一跤跌得老遠。那麼大個子,不中用,我是因為練太極拳。其實我常給他們錢的,尤其是那開電梯的。”
公寓的兩個門警都是山東大漢,不知道從什麼雜牌軍隊裡退伍下來的,黃卡其布制服,夏天是英國式短袴,躺在一張籐躺椅上攔著路,突出兩隻黃色膝蓋。
開電梯的告訴楚娣:“那位先生個子不大,力氣倒大,把看門的打得臉上青了一塊,這兩天不好意思來上班。”
也不知怎麼,自從之雍打了那門警,九莉覺得對他不同了,這才沒有假想的成份了。
“我愛上了那邵先生,他要想法子離婚。”她竟告訴比比,揀她們一隻手弔在頭上公共汽車的皮圈上的時候輕快的說,不給她機會發作。
比比也繼續微笑,不過是她那種露出三分恐懼的笑容。後來才氣憤的說:“第一個突破你的防禦的人,你一點女性本能的手腕也沒有!”隨又笑道:“我要是個男人就好了,給你省多少事。”
在九莉那裡遇見之雍,她當然還是有說有笑的滿敷衍。他覺得她非常嫵媚。
“九莉的頭髮梢上分開的,可以撕成兩根。”他忽然告訴她。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他在炫示他們的親暱。比比顯然覺得這話太不紳士派,臉色變了,但是隨即岔了開去。那天他與比比一同走的。
有一天講起她要錢出了名,對稿費斤斤較量,九莉告訴他“我總想多賺點錢,我欠我母親的債一定要還的。”她從前也提起過她母親為她花了許多錢又抱怨。不過這次話一出口就奇窘,因為他太太是歌女,當然他曾經出錢替她“還債”。他聽著一定耳熟,像社會小說上的“條斧開出來了。”但是此一時彼一時,明知他現在沒錢,她告訴他不過是因為她對錢的態度需要解釋。
連之雍都有點變色,但是隨即微笑應了聲“唔。”
他又回南京去了。初夏再來上海的時候,拎著個箱子到她這裡來,她以為是從車站直接來的。大概信上不便說,他來了才告訴她他要到華中去辦報,然後笑著把那隻廉價的中號布紋合板手提箱拖了過來,放平了開啟箱蓋,一箱子鈔票。她知道一定來自他辦報的經費,也不看,一笑便關了箱蓋,拖開立在室隅。
連換幾個幣制,加上通貨膨脹,她對幣值完全沒數,但是也知道儘管通貨膨脹,這是一大筆錢。
她把箱子拎去給楚娣看,笑道:“邵之雍拿來給我還二嬸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