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星光閃一閃又消失了。她是在笑嗎?人可是停住了。停住了就好。王生終於能夠挺直了身體說話:“大冷的天,深更半夜,你是要回家還是在找人?”
女子有一副和夜色相配的柔和嗓音:“走路的先生何必多問,我的愁苦沒有邊際,沒心思跟人閒嗑牙。”
王生說:“有這一句話就足夠了。咱們是同道,我也正倒著黴呢。”
說話之間已經走到了書齋門外,王生搶上一步開門,把一盞燈籠長長探進去照亮,說:“再向北走,最近的人家還有五里路——先進去歇歇腳吧。”
燈光射到之處,書案,書架和木床之間,光與影明滅交疊,混成一團,兩間屋子於是顯得更擁擠、更復雜,也更整潔素雅,看不見一絲蛛網和灰塵,比白日裡更像一處書齋了。
王生用燈籠四下照著,拿不準哪樣東西能讓這個女子感興趣,讓她願意走進去。女子已經把身子一側,從王生身旁走過去,姿態盈盈,徑直走到床邊坐下,回頭對他說:“房子挺寬敞,可不像一個住人的地方。”
王生趕快把房門關上,告訴女子,這裡是他的書齋,為取清靜才蓋到野外自家的田地上,他每天都來讀書做文章。
說話之間,王生的語氣中添了幾分氣餒:“……點燈熬油的,瞎忙罷了。算起來也有十多年了。想想十幾年自己在這裡的作為,什麼書齋啊?純粹是一座廟!我就是戳在廟裡乾熬的小鬼!”
女子略一沉吟:“今晚我來了,這裡還算不算廟?”
燈籠的輝光漫射,為照到的每一樣東西塗上一層溫暖的顏色,一張溫暖長圓的臉揚起來,兩眼直視王生。問話裡有暗示,眼神也大膽而坦白。突然間王生膽氣陡增,一下子踴躍起來:“自然不算。房子嘛,是什麼就看人用它幹什麼。”
在這個寒冷的冬夜,書齋裡多了一個女人,起碼今天晚上可以不讀書了;兩間空洞的房子不再是書齋,也不再是廟,即將被從天而降的快樂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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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生興奮得牙齒直打戰,動手收拾木床,將成摞的書本統統推到地上,掃淨塵土,終於把簡陋的一張木床徹底騰出來。狹長的一塊地方,爺倆兒睡著嫌窄,給他們用卻足夠了。
女子說她名叫抱扶。一個古怪的名字。
地上的燈籠依然靜靜地亮著,把王生舞動的身影放大,投射到對面的牆壁上,看去如同形狀怪誕醜陋的一個惡鬼。
抱扶在暗影中蜷縮成一團,提醒王生先去滅掉門旁的那盞燈籠。赤裸的王生懶得下床去,顫聲說:“就讓它亮著吧,這屋裡凍得死人。它多少也是一星熱火,我正好看看我的新人有多美!”
“可是,你應該先問問我的身世才對呀。”抱扶說。
“問什麼?問到的總是一些敗興的事,什麼貪心的爹孃,或者兇悍的主婦,我不愛聽……真是太冷啦,咱們……最好都……別說話……”
2
臘月裡的集市,一集比一集熱鬧。
王生和陳氏去集上採辦香燭年貨,迎請財神。擁擠嘈雜的人群中,王生跟在陳氏後面,袖著雙手勾頭縮背,走走停停,一副高大伶仃的身架活像踱入鴨群的一隻憂鬱的鸛鳥。
看見路旁的一個珍玩攤,王生站住,想起該給抱扶買一樣什麼。蹲下去反覆翻揀比較,最後選定了一隻菜色玉兔墜兒,精緻小巧,顏色也好,正與抱扶的人相配。王生把玉兔墜兒裝進懷裡,站起身,滿腦子全是那個輕俏的影子,轉側回還,猛聽見旁邊有人連聲叫他。
是一個形容枯瘦的青衣道士,頦下一篷毫無光澤的鬍鬚,亂糟糟的,像被一隻笨手胡亂捆紮上去的。在人頭攢動的集市上,道士面前守著的卦攤冷清得有點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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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一、新畫皮(3)
道士盯住王生,清一清嗓子,面色沉重:“這位——我有幾句不得不說的話,希望先生你住住腳聽了再走:話是真話,真話有益,信與不信全由你。你且聽我說,不論對錯,我分文不取。”
王生一聽,狐疑地拖過一把矮凳,在道士面前坐了下去。已經走遠的陳氏也折了回來,站在王生身後。
“骨肉相稱,五嶽朝起,你是富貴之相;兩顴高而不露骨,發在中年。”道士的話中帶著頓挫的節奏,腔調油滑。
王生抱住雙膝,不動聲色:“以前,他們也都這麼說我。”
“——可惜,我看你形有餘而神不足,霧鎖山根,最近必有災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