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四十餘年來,他參與的、見證的、主持的會議中,最蠻橫、最霸道、最不講理,卻也是最輕鬆的一次。也就是在這一刻,他忽然懂得了皇族為什麼要不遺餘力地削弱世家。
當你擁有了絕對的力量後,卻還有人不知死活地在你耳旁喋喋不休,想要忍住不將這些蒼蠅拍死,實在是一件很令人不快的事情。
“諸位。”楊延的聲音很平穩,面上卻帶著不自然的興奮和潮紅,“你們來到這裡,也不能不留下一點東西。想和楊盛一樣的,大可以開口,若不想和他一樣,便如這般——”他拍了拍手,一個貌不驚人的中年男人託著一盤塗料,並著一些閃爍著寒光的銀針等物件,緩緩地走了過來,微微欠身:“家主。”
楊延笑了笑,神色非常平和,說出來的話卻令人遍體生寒:“若想平安離開這裡,便要在你們的右手臂內側,刺一個花紋。”
此言一出,群情激憤,鼓譟聲險些將密室給掀了。
“豈有此理?我等世家子,難不成是牛馬?”
“正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能隨意捨棄?”
紋面、刺青,那是奴婢、牛馬為了好認,才會刺上,或者犯了大罪的人,才要受這等刑罰。哪怕是販夫走卒,或者在這些世家子眼中下九流跑江湖的,為了表示忠誠,往往也是歃血為盟的居多,切掉小指已經屬於非常極端的做法了。而且還是他們自願的,並非強迫打上烙印,與如今楊延要做的行為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楊延毫不在乎這些人的叫囂,他不過一個眼神,刀斧手已經陳列在密室兩端,血量的刀光提醒著所有人,不從,則死。
策劃這一切的楊綿悄無聲息地從密室的另一端離開,他施施然地走到另一間石室中,示意看守的人將堵著楊盛嘴巴的布條取下。
楊盛倒是硬氣,明明身為俎上之肉,被取下布條的第一刻,卻狠狠地“呸”了一聲,方高聲質問楊綿:“張家的選擇,你可記得?我楊氏的禍事,你又是否明白?”
他說的張家,自然不是褒國公張家,而是在弘農、河內兩郡都頗有勢力,勉強可以躋身膏粱之姓的弘農張家,或者說河內張家,也就是裴熙之母張夫人,以及宰相張榕出身的家族。
河內張家捲入梁王案,眼看就是舉家傾覆之禍,張家家主卻將張榕撇出這個圈子,一副與他勢不兩立的模樣,明面上四處求援,暗地裡卻委託洛陽裴氏,保住張榕的官位,令這位張家旁支最傑出的子弟得以繼續在御史臺待著。
張家嫡系不存,可張榕在,所以河內張家只是偃旗息鼓,現如今,他們出了一位宰輔,縱然一世不算膏粱之姓,也依舊是華腴之族。
每每想到此處,楊盛就痛恨自己昔年在家族中話語權太低——當年長輩們要獻女和親,圈定大義公主的時候,楊盛是反對得最激烈的那個,為這件事情,他還被罰跪了整整七天的祠堂,至今陰雨天膝蓋都會發疼。大家都以為他和姐姐大義公主關係親厚,不忍心讓親姐姐去和親,想讓堂姐堂妹頂缸。他的父親為了家主之位的穩固,要籠絡兄弟,又覺得女兒反正沒人敢娶,侄女們倒很值錢,對“不懂事的兒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全然無視了次子苦苦哀求,抱著他的腿,大聲說:“不能送姐姐去和親,不能,姐姐她……她是皇家的媳婦啊!”
楊盛在說什麼,楊綿心知肚明,他冷笑一聲,滿臉都是不屑:“是啊,你明白,可你沒辦法阻止。他們後來也明白了,所以他們後悔了,後悔沒聽你的話。爺爺和大伯把這件事掛在嘴上,掛了二十年,卻沒能成功把你捧上家主的位置,反倒讓你陷入瞭如此境地。”
沒錯,楊盛比楊延有能力很多,也更加心狠。他不想讓姐姐和親,並不是因為同情姐姐,只是因為楊氏與皇室心照不宣,有過默契,大義公主名義上是陳留郡主的表姐和玩伴,實則是皇家的童養媳,送大義公主去和親,必定會觸怒皇室,但那又如何呢?一個家族,只能有一個聲音,楊盛若是出了頭,豈有他楊綿的今日?
“我們都很清楚,這種情況下,家主以死謝罪是最好的方式。你希望,我也希望,但楊延不想死,而我……”楊綿的面容在火把的照映下,顯得有些陰測測的,“他死了,你能活下來,我卻未必。”
如果我註定逃不了一死,那麼就讓整個楊氏為我陪葬。
楊盛凝視著楊綿半晌,冷冷道:“可惜了,你為什麼不是我的親弟弟。”
若你是我的親弟弟,你有這樣的能力,縱是我要為你頂罪,也沒什麼不可以。只可惜,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