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出阿莫爾不加掩飾的尷尬侷促,和明顯陷入一段不甚美好的回憶裡,那一臉寂寞如煙的迷離恍惚,程諾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髮,就像在安慰一隻垂頭喪氣的巨型金毛犬,柔聲道:“放心,我不會當真的。”
吃一塹長一智,他已經學會不去相信那些不該當真的謊話。
那些別人隨口說說的笑話,那些從來不該奢望的夢想,那些,一直一個人走,也必將一個人永遠走下去直到盡頭的,孤獨的人生。
沈默許久,阿莫爾悶聲開口:“對不……”
程諾淡淡打斷:“別說這些沒意思的話。我不當真,也不想讓你當真了。”
“……”阿莫爾再一次詞窮。
別當真。
他知道這同樣簡單的三個字背後,程諾所付出的,那深可見骨的代價。
頭髮差不多幹了,程諾把毛巾從頭上拿下來隨意搭在大腿上,玩耍般用手指絞著一角,低聲問他:“可是我不懂,阿莫爾,其實你大可以直接殺了我了事的,何必搞成現在……甚至把別人也牽扯了進來,這麼難做。”
阿莫爾已經恢復了他一貫的嬉皮笑臉,鼻孔朝天不滿地哼了一聲:“瞧你說的,哥哥我是那種濫殺無辜的惡人嗎!?還一屍兩命誒!諾諾你真壞,又不把哥哥我的話當真,剛剛不就跟你說了,真善美是哥哥我的信仰。”
我信,真善美。
程諾愣了一愣,聯想到那個叫做索菲亞的女人,腦子靈光一閃突然明白過來了,怔怔地問:“這個……是索菲亞教你的?”
阿莫爾微微一笑:“不是她教我的。而是她這個人,就是真善美本身。”
換言之──
她是他的信仰。
因為,她給了從不相信神靈的他,一個值得相信的憑證。
約瑟夫努力了十幾年都沒做到的事情,那個弱小的女人卻只用了一個星期,就做到了。
用她的善良,她的真誠,她的勇敢,她的堅持,她的堅強,她的發自內心的純潔美麗,和那一個,阿莫爾永不會忘的,含淚微笑的目光。
她救下他的那一晚,在浴室裡一點點給他清洗乾淨了他身上大大小小數不清的猙獰的傷。
他離別她的那一夜,在浴室裡滿懷柔情地還給她一場讓她第一次違背信仰的絕望的瘋狂。
其實相信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虔誠,才是一輩子的信仰。
除了在每晚不請自夢的夢境裡,阿莫爾從來沒有主動地,認真地去回憶過他和索菲亞之間那些單薄但刻骨銘心的往事。
直到此時此刻,他坐在這裡,坐在全世界天主教徒最嚮往的聖地,坐在離上帝最近的地方,坐在──
程諾的身旁。
一股彷彿源自神的力量,溫柔地擁抱了他疲憊太久的心房。阿莫爾驀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有了足夠的勇氣去面對曾經不忍回顧的過去,而一直懷疑的未來,也似乎再不必驚惶。
程諾的身上,天生有這樣一種讓人自然而然,安心沈靜的力量。
對著那一雙全世界最清澈的眼睛,全宇宙最閃亮的星,阿莫爾清楚地看到自己映在其中的倒影,沒來由一陣恍惚,又似乎前所未有的清明: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改變,而即將發生的,都是必須接受的命中註定。
他忽然就笑得狡黠,轉頭對程諾說:“索菲亞是一個很單純很害羞的英國姑娘,跟你很像。我早說了,諾諾,你這樣的,才是我的type。”
阿莫爾眨眨眼,灰藍的眼眸閃著促狹的光。
“現在,你相信了嗎?”
“……”這一次,程諾的臉,是真的紅了。
“昨天吻過我的幸福,
今天已經化為烏有,
我獲得真誠的愛情,
向來總不能持久。
書本之中最奇妙的書,
乃是愛情之書;
我曾加以細讀:
只有幾頁是歡愉,
全篇卻都是痛苦,
其中有一節別離的敘述。”
阿莫爾用不太標準的德文發音,聲音低沈醇厚,如同遠方層層漫湧的海浪,輕聲吟誦起海涅和歌德的愛情詩歌。
他分別摘取了兩位大家兩首詩裡的各一段,不倫不類地交錯在一起。雖然顯得有些奇怪,然而不可否認這兩段的內容卻是他此刻心境的最真實寫照,因而反而更加動人。
程諾也不由聽得出神。
許久,阿莫爾徐徐停下來,漫漫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