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多腳步聲,那麼多談話聲,她全都聽不見。
她只聽得見,在左胸的某一處,那樣紛亂而激烈的聲音。
她的心在跳,有血有肉有生命的心在跳躍,那個地方,空空蕩蕩了這麼久,終於有一刻,如此充實地在跳躍。
那已經消失了的心,難道終於找回來了?
她怔怔地呆立著,直到那一聲驚叫,傳入耳中。
“妖怪啊,妖怪啊!師叔,妖怪啊……”
董嫣然倏然驚醒,抬眸望去,明眸一閃,皆是訝色。
小小的青兒飛一般逃到身邊,縮到她身後,不敢看前方。
正前方一人遙遙隔著數步距離,淡淡笑道:“我的樣子太醜,嚇著孩子了。”
那人依舊雪衣不染片塵,只是那曾經如雪般高華的容顏,如今竟讓人見之驚心。臉上滿布著疤痕,十分猙獰恐怖,倒也怪不得小小孩兒會驚叫妖怪了。
若不是這滿街行人都急著往河邊跑,沒有更多的閒暇注意身旁路人,只怕他這副長相能生生引來滿街側目。
他大大方方走過來,毫無一絲遮掩容顏的意圖,便是被那小小青兒用驚恐的目光望定,也絕無半點在意。
董嫣然注意到他的目光明澈寧定,絕非故意強作鎮定,勉強忍耐苦楚。董嫣然看到他舉止從容如舊,那一派風華自在,彷彿天下人的驚恐目光,觸不動他半點心神,彷彿他依舊是當年那獵場執劍,無對無匹的人中劍神……
或者……董嫣然微微一笑,他本來就仍是當年之人,依舊無對無匹,依舊天上地下,唯我獨尊,依舊是人中的劍神,劍中的神劍。
她的目光在他腰間的佩劍,和腳下的土地上,分別凝了一凝。
他的劍由左腰改佩到右腰,他看似一步步行來,其實腳根本不曾沾地。
衛孤辰同樣察覺她的目光,竟是淡淡一笑:“我的右手廢了,現在只能用左手,腳也有些跛,那樣走路難看,我就乾脆御氣而行了。”
他說起手殘足廢,語氣輕得直似少了根頭髮一般簡單,大大方方,從從容容,渾不在意,也絕不掩飾。
董嫣然微微一笑,他的面容醜陋嗎?她竟是不曾注意,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便只見著一把劍,絕世鋒芒,遺世獨立,天地蒼茫,雪劍寒鋒。他是人中之劍,劍中之魂,叫人一見之下,便是身心震撼,便只感那劍中雄渾,劍裡鋒芒,劍上寒霜,又哪裡還分得出一絲一毫的精神,去看他的容顏若何。
當年的衛孤辰,今日的衛孤辰,又有什麼區別。
所以,她輕笑:“好久不見,先生武功倒似更加精進,實在可喜可賀。”
衛孤辰靜靜看著她,神色間竟有淡淡的欣然。
這女子也算是他的朋友了吧!見他如此情狀,竟還能不驚呼,不悲痛,不露憐憫之色,不現同情之容,這般女子,這般女子……
他心中不覺激賞起來,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知他、識他,有資格做他的朋友或敵人吧!
他笑看那躲在董嫣然背後的小女孩兒,這才道:“當初我的臉幾乎給炸得爛了,找不出一片完整的皮肉。雖說性德費了好大功夫,把我這張臉弄得勉強能見人了,到底還是太難看了,我又不耐煩戴那悶氣的人皮面具,也不喜歡戴著個唯恐別人不注意的大斗笠或面紗,所以出來行走總會嚇著人。”
當年舊事,他說來淡如雲煙,董嫣然卻比任何人都要能感受到其中的驚險波折。然而,此刻她不願想過往之創痛,卻只為衛孤辰說起往事時的輕鬆從容而慶幸。
也只有這樣可以萬事心無掛礙的人物,才能達到如此超絕的武學境界吧!
她微微一笑:“轉眼我們也有三四年未見了,時光如水,物是人非。先生雪劍寒鋒,一如當年,我卻……”她又是淺淺一笑,目光輕輕撩過自己肩上的白髮:“卻已經老了。”
這一次不待衛孤辰說話,一直因為膽怯而縮在後頭的小青兒竟跳了出來,大聲喊:“師叔沒有老,師叔很漂亮,師叔的白頭髮是世上最好看的。”她一邊說,一邊鼓起勇氣,用力瞪著衛孤辰,唯恐他說師叔一個字不好。
見這小女孩兒如此著急,卻又如此勇敢,衛孤辰眸中也不免帶起淡淡笑意:“這孩子說的,正好也是我想說的。”
二人四目相視,不覺都是一笑。
多年不見,再相逢時,物是人非,你已憔悴,我已蒼然,唯劍鋒猶利,唯明眸猶淨,唯此心如舊,明若琉璃,燦若水晶,未染片塵。
紅塵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