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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多爾袞『逼』她,是長平『逼』她,是朝鮮國『逼』她,是兒子的帝位『逼』她,是大清帝國的江山社稷在『逼』她!天意如此,大玉兒何辜?那天從雨花閣回來,大玉兒也是像現在這樣,把自己關在慈寧宮暖閣裡避不見人,整整哭了一夜。她抱著自己的胳膊,感覺到身體裡叫與敏感的那部分感情一層層褪去,就好像大海退『潮』一樣,就好像春蠶吐絲一樣,眼淚就是她的『潮』水,眼淚就是她的繭絲,溫亮而稠濃,帶走了她身體裡叫與敏感的那部分。她最終還是決定放棄診救。她被迫放棄的,因為他先背叛了她。然而,她卻不能不傷心,不能不憤怒,不能不為了自己的選擇而仇恨自己。她一生的眼淚加起來都不會比那一夜更多。如果孟姜女的眼淚可以哭倒長城,那麼她大玉兒的眼淚,可以哭得整個紫禁城昏天暗地,哭得大清的江山天翻地覆,她以這眼淚來哀痛至愛情人多爾袞的命不久長,她以這眼淚來哭祭自己並不純粹的愛情,她以這眼淚來哭出兒子福臨親政的新氣象。彷彿雨過天晴,大哭之後,必然是大喜若狂——福臨親政了,美夢成真了,只可惜,夢已成真夢已殘。大玉兒身體裡有關情感的那部分,已經永遠隨著那一場大哭,離去了。她哭的時候,多爾袞還活著,她是惟一可以救他的人,但她已經提前哭過他了,還有什麼可做的呢?所以,到了多爾袞死的那天,她反而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她的眼淚都已經哭幹了,剩下的只夠保持眼睛溼潤。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任何人或事可以令大玉兒痛哭流涕。再也沒有任命人或事可以打得倒難得住太后大玉兒。再也沒有任何人或事可以讓太后大玉兒為之心存慈念舉棋不定。大玉兒,已經不再是一個血肉之軀的普通女人,而是一尊手握天下權柄的女神。整個冬天建寧都在生病。自從那次被烏鴉襲擊受了驚,她就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便淘氣異常,惹事生非,花招百出地和烏鴉以及別的格格們做對;壞的時候便昏昏沉沉,發燒嘔吐,甚至誕語不斷。於是人們都說是中了邪,又有說是丟了魂,還有說是紫禁城裡陰氣重,近日連連辦喪事,格格八字太輕壓不住,胡嬤嬤聯想起那日格格從建福花園回來便哭鬧不停,則認定是衝撞了花妖,嚷著要到花園裡化紙錢送神去。然而建寧自己心裡卻明白,她丟的不是魂,而是生命中至為寶貴的東西——友情和信任。順治弄丟了神秘的漢人小姑娘,吳應熊弄丟了冷豔梅花般的明紅顏,崇禎皇帝弄丟了紫禁城的金鑾寶座,吳三桂弄丟了良心和忠義之名,長平公主弄丟了大順王李自成,莊妃太后弄丟了第二任丈夫多爾袞,而大清十四格格建寧,則弄丟了她的親密玩伴香浮小公主。這是她人生中的第二次重大失落——第一次是她的母親綺蕾。綺蕾的死叫她知道了生命的無常,使她的童年過早地結束,笑容過早地凍結。然而那時候她畢竟還太小了,還不懂事,對於命運的起伏只會接受不懂抗拒,因此情感也就不會太過激烈;可這次是不一樣的,這次雖然弄丟的只是一個朋友,卻是她打心眼裡覺得在意、覺得珍惜的。香浮的友情是建寧人生中的第一份禮物,是她主動的選擇,是她在長久的寂寞孤單後找到了香浮作為自己的好朋友,她以為她們的友誼可以天長地久隨心所欲,然而,她卻在一轉身的疏忽中便把她弄丟了。她不過是在東五所裡被烏鴉囚禁了幾日,香浮便患了該死的天花香消玉殞了——建寧認定香浮是死了,患了天花又怎麼還能活呢?她把這筆賬記在烏鴉身上,是烏鴉害了她,使她得病,使她被軟禁,使她沒有時間來探望香浮,從而永遠地失去了香浮。建寧相信,如果自己在,香浮是不會得病,不會出宮,也不會死的。即使得了病,自己也會請皇帝哥哥為她召太醫,而不必讓她出宮等死。香浮的死是一個巨大的陰謀,是烏鴉的迫害,是宮裡所有和自己過不去的勢力共同設計好的一個圈套,他們這樣做的最終目標是為了對付自己,欺負自己,傷害自己。可是,她卻逃不開這些陷阱,這些天羅地網。烏鴉飛在天上,它們的位置比自己高,眼界比自己寬,它們無所不知,趕盡殺絕,『逼』得自己窮途末路;格格們生活在自己周圍,她們拉幫結夥,比自己人多勢大,比自己耳目眾多,可以齊心協力地對自己形成密不通風的包圍合擊之勢,設計陷害;太后娘娘更是高高在上,她輕輕一句話就可以把自己發落到東五所來,去不到建寧花園,見不到小公主香浮,從而使自己永遠地失去了她。建寧在沒完沒了的噩夢裡聽到無休無止的烏鴉叫聲,而在那些叫聲裡,有無數穿白衣的女子從宮殿的各個角落裡走出來,就像崑劇裡的旦角那樣,舞著長長的水袖,拖著長長的裙襬,且歌且舞,搖曳生姿。她們說她們都是這宮殿的舊主人,卻被烏鴉搶佔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