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才換一身乾淨衣服出門,其時已是日落黃昏了。
※ ※ ※望海閣也不知來過多少遍,如說有異樣的感覺,不過興奮喜悅。唯獨這一次心裡很不得勁,默唸著“近鄉情更怯”那句唐詩,連舉手叩門都有些不敢了。
“三爺!”
這發自身後的突如其來一喊,驚得洪鈞一哆嗦。回身看去,是阿翠站在他面前,手裡託著一大包切面,又驚又喜地望著他。
“我剛到。”洪鈞盡力保持從容的神態,“一家都好吧?”
“好什麼?”阿翠的臉色立刻變得陰鬱了,一言不發地推開了虛掩的大門,側身站在一邊,讓洪鈞先走。
“我來關門。”他說。
意思是讓阿翠先去通報;她就站在院子裡大喊一聲:“三爺來了!”
於是樓上樓下都有了響動。首先出現的是小王媽,蒼茫的暮藹中,看不清她的臉色,洪鈞只覺得她的背有些駝了。
“三爺!”她問,“什麼時候到的?”
“今天下午。”
“行李呢?”
“在客棧裡— ”
剛說得一句,只見藹如從樓梯上走下來。洪鈞目迎繼以趨接,還未走到她身邊,藹如已站住腳,兩淚交流了!
洪鈞從未見她哭過。因此,除了憐痛以外,還有種無名的驚惶;相對而立,手足無措。
“上樓吧!”小王媽說:“三爺剛到,別惹得他也傷心。”
藹如點點頭,用手背抹去眼淚,看了洪鈞一眼,首先登樓。
等洪鈞跟著到了樓上,藹如的第一句話是:“我的信接到了沒有?”
“接到了。就是接到了你的信,我才趕來的。”洪鈞問道:“怎麼樣,有訊息沒有?”
他問的是潘司事的訊息。藹如望著他發了一會愣才答:“我的第二封信你沒有接到?”說著,又掉下眼淚來。
洪鈞恍然大悟,另有一封他還不曾接到的信,是報潘司事的噩耗。感念舊交,亦傷自己的命途多舛,剛有個可資倚恃的好朋友,誰知鏡花水月,轉眼成空,因而也就忍不住熱淚奪眶而出了。
就這樣“流淚眼觀流淚眼”,一樓沉寂。彼此都覺得有相擁痛哭的需要,但卻都釘在那裡未動。好久,洪鈞才長長地噓口氣:“唉!真是萬想不到的事。”他強自振作著問:“你母親還好吧?”
“她老人家再有個三長兩短,我可真是不能活了。三爺,”藹如喘著氣說,“我從來沒有這樣累過!真是心力交瘁。”
“換了誰都受不了!”洪鈞扶著她的手說,“你坐下來,息一息。”
“這會兒好多了。”
藹如伸一伸腰,打起精神來接待初歸的遠人,一面替他張羅茶水點心,一面詢問旅況,東一句、西一句地不著邊際,直到飯菜上桌,坐定了下來,才能從頭細談。
潘司事的不幸遭遇,只得諸於傳聞,但遇害已經證實,屍首已在海陽與即墨之間的金家口地方發現— 潘司事是押運一批李鴻章大營採購的軍需到徐州。其時東捻盤踞在萊陽一帶,道路艱難;只以軍用緊急,限期迫促,牛八爺與潘司事商量,決定冒險由東面繞過萊陽,取捷徑沿黃海南下。哪知東捻勾結兩名外國流氓,偷運一批槍炮來華,定在峻山海口交貨。潘司事欲速則不達,恰好碰上。
“潘二爺倒黴,賠上一條性命。牛八爺也搞得很慘,那批軍需要值九萬多銀子,貨色不到,李大人的大營自然不給錢。”藹如憤憤地說:“不但不給錢,還要加幾倍罰他先收的定洋。又說誤了軍用,要用軍法辦他。你想想,這哪裡還有老百姓過的日子?”
洪鈞唯有停杯嘆息,勉強吃完這頓食不下咽的晚飯,起身說道:“我看看你母親去。”
“今天晚了,明天再去吧。”藹如問說:“你的行李在哪家客棧?我叫人去取。”
“也沒有什麼行李。”洪鈞心裡有許多說不出來的顧忌,覺得一動不如一靜,假造一個藉口說:“我約了朋友在客棧相會,暫時還不能搬來。”
“那麼今天呢?”藹如問說,“你還得回客棧?”
“不!今天只怕要談個通宵了。”
說著,洪鈞離開飯桌,直向藹如的畫室走了去。這天是八月十三,月色已經很好了,清輝流瀉,室內雖未點燈,亦能看得很清楚。畫桌上堆著什物,椅子上沒有坐墊,地上堆著些箱籠,完全失去了洪鈞所熟悉的那種雅清恬適的氣氛。
“這一陣子亂糟糟地,也懶得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