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餘年來,每翻到《虯髯客傳》,往往又重讀一遍。這篇傳奇為現代的武俠小說開了許多道路。有歷史的背景而又不完全依照歷史;有男女青年的戀愛;男的是豪傑,而女的是美人(“乃十八九佳麗人也”);有深夜的化裝逃亡;有權相的追捕;有小客棧的借宿和奇遇;有意氣相投的一見如故;有尋仇十年而終於食其心肝的虯髯漢子;有神秘而見識高超的道人;有酒樓上的約會和坊曲小宅中的密謀大事;有大量財富和慷慨的贈送;有神氣清朗、顧盼煒如的少年英雄;有帝王和公卿;有驢子、馬匹、匕首和人頭;有弈棋和盛筵;有海船千艘甲兵十萬的大戰;有兵法的傳授……所有這一切,在當代的武俠小說中,我們不是常常讀到嗎?這許多事情或實敘或虛寫,所用筆墨卻只不過兩千字。每一個人物,每一件事,都寫得生動有致。藝術手腕的精煉真是驚人。當代武俠小說用到數十萬字,也未必能達到這樣的境界。紅拂女張氏是位長頭髮姑娘,傳中說到和虯髯客邂逅的情形:“張氏以髮長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而虯,乘蹇驢而來,投革囊於爐前,取枕欹臥,看張梳頭。公怒甚,未決,猶親刷馬。張熟視其面,一手握髮,一手映身搖示公,令勿怒,急急梳頭畢,襝衽前問其姓。”真是雄奇瑰麗,不可方物。虯髯客的革囊中有一個人頭,他說:“此人天下負心者,銜之十年,今始獲之,吾憾釋矣。”這個負心的人到底做了甚麼事而使虯髯客如此痛恨,似可鋪敘成為一篇短篇小說。我又曾想,可以用一些心理學上的材料,描寫虯髯客對於長頭髮的美貌少女有特別偏愛。很明顯,虯髯客對李靖的眷顧,完全是起因於對紅拂女的喜愛,只是英雄豪傑義氣為重,壓抑了心中的情意而已。由於愛屋及烏,於是儘量幫助李靖,其實真正的出發點,還是在愛護紅拂女。
我國傳統的觀念認為,愛上別人的妻子是不應該的,正面人物決計不可有這種心理,然而寫現代小說,非但不必有這種顧忌,反應去努力發掘人物的內心世界。但《虯髯客傳》實在寫得太好,不提負心的人如何負心,留下了豐富的想象餘地:虯髯客對紅拂女的情意表現得十分隱晦,也自有他可愛的地方。再加鋪敘,未免是蛇足了。杜光庭是浙江縉雲人,是個道士,學道於五台山。在唐朝為內供奉,後來入蜀,在王建朝中做金紫光祿大夫、諫議大夫的官。王建死後,在後主朝中被封為傳真天師、崇真觀大學士,後來退休,隱居青城山,號東瀛子,到八十五歲才死,著作甚多。據正史,李靖是隋朝大將韓擒虎的外甥,祖父和父親都是隋朝大官,和楊素向來熟識。楊素很重視他的才能,常指著自己的椅子說:“這張椅子將來總是你坐的。”《舊唐書》說他“姿貌瑰偉”,可見是個美少年。《新唐書·李靖傳》中說:“世言靖精風角鳥佔、雲侵孤虛之術,為善用兵。是不然。特以臨機果,料敵明,根於忠智而已。俗人傳著,怪詭祥,皆不足信。”李靖南平蕭銑、輔公? ,北破突厥,西定吐谷渾,於唐武功第一,在當時便有種種傳聞,說他精通異術。唐人傳奇《李衛公別傳》中寫李靖代龍王施雨,褚人獲的《隋唐演義》中引用了這故事,《說唐》更把李靖寫成是個會騰雲駕霧的神仙“風塵三俠”的故事,後世有不少人寫過,更是畫家所愛用的題材。根據這故事而作成戲曲的,明代張鳳翼和張太和都有《紅拂記》,淩濛初有《虯髯翁》。但後人的鋪演,都寫不出原作的神韻。鄭振鐸在《中國文學史》中認為陳忱《後水滸傳》寫李俊等到海外為王,是受了《虯髯客傳》的影響,頗有見地。然而他說《虯髯客傳》“是一篇荒唐不經的道士氣息很重的傳奇文”,以“荒唐不經”四字來評論這“唐代第一篇短篇小說”(胡適的意見),讀文學而去注重故事的是否真實,完全不珍視它的文學價值,也未免有些“荒唐不經”了。歷史上的名將當然總是勝多敗少,但李靖一生似乎從未打過敗仗,那確是古今中外極罕有的事。可是他一生之中,也遇過二次大險。第一次,他還在隋朝做小官,發覺李淵有造反的跡象,便要到江都去向隋煬帝告發,因道路不通而止。李淵取得長安後,捉住了李靖要斬。李靖大叫:“公起義兵,本為天下除暴亂,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斬壯士乎?”李淵覺得他言詞很有氣概,李世民又代為說項,於是饒了他。
這是正史上所記載李靖結識、追隨李世民的開始。李淵做皇帝后,派李靖攻蕭銑,因兵少而無進展。李淵還記著他當年要告發自己造反的舊怨,暗下命令,叫峽州都督許紹殺了他。許紹知道李靖有才能,極力代為求情。不久,李靖以八百兵大破冉肇則,俘虜五千餘人。李淵大喜,對眾公卿說:“使功不如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