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我回到家時,子俊已經在等我,滿面焦急,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蘇州來電話,你外婆病危,讓我們馬上回去!” 徹夜焦灼。第二天一早,我們趕頭班車回了蘇州。 甚至沒顧得上給沈曹打一個電話。 一路上,我只覺自己在與時間爭跑,苦苦拉住死神的衣襟乞求:“等等我,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追上你的腳步,讓我見見外婆。” 在踏進醫院大門的一刻,恍惚聽到外婆的聲音:“是阿錦回來了嗎?” 外婆住在306病室,我對這間醫院並不熟悉,可是幾乎不需要認證房號,便識途馬兒般一路奔進去,就彷彿有人在前面領著我似的。 然而手按在病房門柄上時,裡面忽然暴發出撕心裂腑的哭聲,我撞開房門,看見媽媽抱著外婆的身體哭得聲嘶力竭。我沒有走到前面去,我沒有動,沒有哭,腦子裡忽然變得空空的。從昨晚聽到外婆病危到現在,焦急和憂慮佔據了我整個的心,以至於我還沒有來得及感應憂傷,一心一意,我想的只是要馬上見到她,我親愛的外婆,我那個搗著半大腳找到學校裡替我打抱不平的親親外婆,我兒時的避難所,我承受了來自她的大量疼愛可是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半分回報的外婆,哦外婆…… 當晚,我來到外婆的家,為她守靈。 子俊好不容易說服爸媽回家休息,而由他留下來陪我。 案頭的香火明明滅滅,外婆的遺像在牆上對我微笑。我跪在墊子上,默默地流著淚。 子俊將手握在我的肩上:“錦盒,你也睡一會兒吧。” “可我有許多話要和外婆說。” “對我說吧,對我說也是一樣。”子俊安慰我,一臉憐惜,我知道他是懷疑我傷心過度發神經。 但我堅持:“外婆聽得到。” 我相信外婆聽得到。對於我可以穿越六十年光陰約會張愛玲來說,外婆超越生死與我做一夕之談,絕對不是囈語。靈魂是無拘礙的。肉體算什麼呢? 我不信外婆會不見我就離開。對相愛的人而言,生與死都是符號,愛與恨才是真諦。 子俊熬不住先睡了。我也漸漸朦朧。然而一種熟悉的氣息令我驀然清醒過來。是外婆! 她的身上特有的花露水的香味,在這個時代的女人身上幾乎絕跡,只有老外婆才會堅持每天灑花露水權充香水。記得我工作後,第一次領工資就專門買了一瓶名牌香水送給外婆,可是外婆開啟蓋子聞了一下,立刻皺起眉頭說:“什麼味兒這麼怪?哪有花露水的味兒香?”當時我覺得哭笑不得,而今卻明白,就像我執著於舊上海的風花雪月,外婆對花露水的鐘愛,也是一種懷舊的執著吧?甚至,相比於我對可想不可及的舊上海的懷念而言,外婆的念舊則顯得更為切實真摯。 那個少年輕狂指責外婆聞香品味的我是多麼的淺薄無知哦! “外婆,是您嗎?”我輕輕問,眼淚先於話語奪眶而出。 沒有回應。而隔壁傳來子俊輕輕的鼾聲。 但是我的心忽然靜下來,我知道,即使外婆不來見我,也必定知道我在想她。 我們彼此“知道”。 小時候,在我“呀呀”學語的辰光,渴了餓了困了癢了,不懂得表達,便一律用哭聲來抗議,常常搞得媽媽不勝其煩,抱怨我是個“哭夜郎”。惟有外婆,只要一聽到我哭聲長短,立刻曉得箇中原由,急急把奶瓶尿布及時奉上,止我哭聲;反之,外婆偶有不開心的時候,或者腰疼病發作,幼小的我也必會安靜地伏在她膝下,大眼睛含著淚,眨巴眨巴地看著她,她便會衷心地笑出來,所有病痛煩惱蕩然消失。 自然,這一切都是我長大後由媽媽複述給我聽的。然而我總覺得,記憶深處,我其實並沒有忘記這些個細節,再小的孩子,既然有思想有感情,就一定也會有記憶的吧? 從小到大,我和外婆幾十年心心相印,語言和生死都不能隔絕我們的往來。 花露水味凝聚不散,氤氳了整整一夜。 那是外婆和我最後的告別。 抱著什麼巨大的秘密 清理外婆遺物時,媽媽交給我一張照片,說:“你外婆臨走時,最掛記的就是你,口口聲聲說,她惟一的遺憾,就是沒能親眼看到你成家。” 那張照片,是在我三歲的時候拍的,外婆牽著我的手,婆孫倆齊齊對準鏡頭笑,背景是一座尖頂的建築,好像是教堂,然而整座樓連窗子都被爬山虎的藤蔓捆綁得結實,彷彿抱著什麼巨大的秘密。 我拿著照片,反覆端詳,忽然發現這場景很熟悉,這是哪裡呢? 媽媽看到我發呆,嘆了一聲:“怎麼,認不出來了?這是上海呀,聖瑪利亞中學教堂。” “聖瑪利亞中學?”我大驚,那不是張愛玲的母校?我去那裡做什麼?“我小時候去過上海?” “你忘了?以前跟你說過的,你三歲時,外婆帶你去過一次上海。一共呆了三天,你玩不夠,哭著鬧著說不想回來……唉,也是命吧,你三歲的時候就口口聲聲說喜歡上海了,還說長大後一定要到上海工作的,不想現在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