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賴君遠當初興頭時,未必照顧著這窮族弟,今日怎肯白白的養那侄兒?意欲教他也學手藝。賴本初又道自己舊曾讀書,不肯把手藝來學。賴二老想道:“他既不肯學手藝,我又養他不起,須打發他去別處安身才好。因想起梁孝廉的夫人是他母姨,何不竟送他到梁家去,要他母姨收養?”籌計已定,次日,便先到梁家來,央喚管門的老蒼頭梁忠將此意傳達。夫人竇氏念姊妹之情,即把這話與丈夫商量。梁孝廉道:“我孩兒正少個伴讀,他既有志讀書,收他為子,與孩兒作伴也好。況扶植孤窮也是好事。”竇氏聽了大喜,便擇了吉日,著人往賴二老處接取賴本初到家。先令沐浴更衣,然後引入中堂拜見,認為義子。賴本初甚喜,即稱姨夫為父,母姨為母,表弟為弟。竇氏並喚瑩波出來,一發都相見過了。隨命賴本初和梁生作伴讀書。此時,賴本初的遭際恰與瑩波一般。正是:
並似失林飛鳥,同為涸轍窮魚。
一從父命倚托,一向母黨依棲。
過了幾時,梁孝廉見賴本初外貌恂恂,像個讀書人,又執禮甚恭,小心謹慎,因到有幾分憐愛他。竇氏探知其意,便與梁孝廉商議道:“賴家外甥,我收他為假子,不如贅他為養婿。現今瑩波姻事未就,何不便把來配與他?”梁孝廉沉吟道:“此言亦是,但我還要看他文才何如,若果可以上進,庶不誤了瑩波終身,房家姊丈方可瞑目於地下。”兩口兒正商議間,只見管門的老蒼頭梁忠拿著個帖兒來稟道:“河東薛爺的公子從興安遊學到此,特來拜謁。”梁孝廉接過帖來看時,上寫著愚甥薛尚文名字。便笑對竇氏道:“又是一個外甥來了。”隨即出廳迎接。那薛尚文登堂敘禮罷,即請母姨拜見。竇氏出來相見了,一同坐下,各各動問起居畢。竇氏道:“賢甥多年不見,且喜長成得這一表人材。”梁孝廉道:“老夫與賢喬梓,只因天各一方,遂致音問遼闊,今承賢甥枉顧,深慰渴懷。”薛尚文道:“家君廕襲世爵,遠鎮興安,山川迢隔,親故之間多失候問,今愚甥不才,不敢貪承世蔭,竊欲棄武就文。久聞表弟用之的才名,如雷貫耳,因奉父母之命,遊學至此。若得親講席,與用之表弟朝夕切磋,即是愚甥萬千之幸了。”梁孝廉道:“至親之間,同學相資,是彼此有益的事,且前日賴家外甥因父母俱故,亦相依在舍,今吾甥遠來,吾兒不至獨居寡保矣。”便叫家童書房中請兩位相公出來,說:“河東薛相公到了。”二人聞之,急急整衣而出。彼此各道契闊。竇氏分付廚房中備酒接風。至親五人歡敘至更深而歇。
自此,薛尚文與賴本初在東廂房下榻,與用之同堂學藝。正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有客戾止一薰一蕕。梁孝廉原是個宿儒,待那兩甥一視同仁,毫無分別。那知薛、賴兩人讀書則同,性情卻異。這薛尚文是個坦白無私、剛腸疾惡的人。這賴本初雖外貌溫雅,此中卻甚是曖昧。一日,梁生讀書之暇,取出自己平日著作及前所譯璇璣圖詩句,與兩個表兄看,兩個各贊誦了一番。梁生又說起所藏半錦,兩個求來一看。梁生隨即取出,又各賞鑑了一番。賴本初便道:“璇璣圖向為宮中珍秘,後散失在外,尋求未獲,今賢弟所藏,雖只半幅,然片錦隻字,無非至寶。近聞內相楊復恭懸重賞購求此圖,吾想楊公權勢赫奕,正在一人之下,賢弟何不把這半錦獻與楊公,到可取得一套富貴。”梁生未及回言,只見薛尚文正色厲聲道:“賴表兄何出此語?楊復恭欺君罔上,罪不容誅,我恨不即斬此賊。讀書人要明邪正,爾今在未進身之時,便勸人阿附權關,他日作事可知矣。”賴本初被他搶白了這幾句,羞得滿面通紅,無言可對,但支吾道:“我是說一聲兒耍,如何便認真。”梁生笑道:“弟固知兄戲言耳!吾輩豈貪慕富貴,趨炎附勢者乎?”賴本初羞慚無地。正是:
一正一邪,閒日便見。
後日所為,於斯伏線。
自此,賴本初深怪薛尚文,薛尚文又深鄙賴本初,兩下都面和心不和。梁生明知二人志行優劣不同,然只是一般相待。兩個把文字來請教他,他只一樣從直批閱。文中有不妙處,即直筆塗抹。賴本初卻偏有心私,把文中塗抹處暗地求梁生改好,另自謄出,送與梁孝廉看。薛尚文卻只將原筆呈覽。梁孝廉看了,只道賴家外甥所作勝過薛家外甥。一日,梁生批閱薛尚文的文字,也替他隨筆增刪改竄停當。薛尚文大喜,隨即錄出。才錄完,恰好梁孝廉遣人到來,討文字看。薛尚文便把錄出的送去。梁孝廉也便讚賞說道:“此文大勝於前。”賴本初聞知,十分妒忌,心生一計,要暗算他。原來,賴本初奸猾,凡求梁生改過的文字,另自謄出之後,即將原頁焚燒滅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