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新江口或本縣的江口、劉巷。想當年啦,不說是舟楫穿梭、商賈雲集,起碼也敢說是船來船往、商旅不斷。碼頭上有十幾間房子;外婆的屋這兒是中心。外婆的左鄰是候船室和船老闆的家,右鄰是交易所和商店。常有等船過河的、打老城過河來的洲民在外婆家裡舀水喝、歇歇腳,可此時此刻展現在我眼前的,一間房子都沒了!外婆的三間瓦房,具體位置我還記得,上邊一行一行的堆著棉柴,棉柴行裡可見棉竿被撥出後的窩窩兒,棉竿根離土後,被撕裂開來的土塊塊兒尚未長攏,仿若人身上被取出了子彈的創口,而且是疼得瑟縮的樣子。我還發現了幾塊青磚,有殘缺的,也有整塊的,說不定哪塊上還有外婆的手印呢。青磚縫裡一點紅在閃,我彎腰伸手掰開磚頭取出,原來是一個褪色的塑膠封皮,巴掌大小,正面偏上有“最高指示”四個仿宋體金字。外婆宅前的南瓜窩子尚隱約可見,窩子裡是枯狗芽根草,我身體裡還有這窩子里長出的南瓜所給予的營養哦。
正中的棉柴行,我認定是外婆堂屋的中線,便順著它往北走,也不怕把皮鞋浸溼弄髒。約莫十來步後穿出,是小堤的堤梁,也是一條土路。我駐足,想外婆當年盼我們幾個外甥來,總是身倚著後門的門框立在這兒,望穿雙眼啦!她老人家是孤老,只生養了我母親一個女兒,又出嫁給我父親了。外公走得早,外婆不到50歲就孑然一人,孤守河邊小屋。外婆90歲時無疾而終,她捱過了40個春秋的孤寂生涯啊。可想而知在這40年中,外婆除了盼我們來外,就唯有看河,看河對岸的山啦。可憐的老人家!
小堤之北的堤坡下,原先是外婆的“自留地”,常年種有各類蔬菜。外婆吃“五保”,集體只供應口糧口油和少量的柴禾,小菜就靠她顛著小腳在這塊兩分地裡蒔弄。如今這地也不見了,刺在我眼前的是一個砂石料場,堤坡上堆著從河裡挖出來的砂石,堤坡下是被農用車、汽車們軋傷了的土場子,水糊淋湯的,一派髒像。外婆菜地靠東的榨坊是個龐然大物,整日溢位棉籽香和“嘿喲——嘿喲”低沉打榨聲的榨屋,自是早就沒有綜影了,只見人把高的油綠柑桔樹們在朝我觀望,不認識我似地。
我不忍再往下看,快步跟上前面的母女倆,皮鞋上以至褲腳上被自己濺滿了汙泥。水碼頭凐沒了,成了死碼頭,我真不願意看見這慘像呀。洲民們都把河邊的老宅拆除,連帶著把外婆的屋和交易所、商店都拆除,在公路邊建小樓去了。公路兩邊興旺了,發展成了街道。我還不至於頑固、迂腐到反對街道興起的地步,對家鄉的每一點進步,我是比誰都樂見的,但榨房拆了,船隊拆了,牛車隊和交易所再也看不到了,榨機、木船也不知哪兒去了,還有,龍燈、高蹺、踩蓮船、湖北漁鼓、竹快板以至打棒棒的滾鐵環的放鄉間電影的愈來愈罕見,卻都使我像被挖走了心尖的一塊肉一樣地疼痛和傷感啊。二三十年的光陰,咋這麼大的變化啊。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滄海變桑田啦。也不知再過個二三十年後,這洲尖上又將是一副什麼模樣喲。
我的心憾
我曉得寫下這個題目,會引起讀者的不解或者責怪我生編濫造詞語,但我又不得不這樣寫。因為用“心曲”呀、“心事”呀、“心意呀”、“心腸”呀、“心肝”呀,雖然能多少表達一點這意思,但都不準確不貼切,不足以表達這意思。而這個“心憾”(羊角洲人念hān,讀重音)啦,念起來鏗鏘有力,原汁原味地體現了我要傾訴
這個“心憾的意思,有一吐為快之美,所以要請讀者諸君原諒我在用詞上的一廂情願。”並非我之生造,她是羊角洲人的口頭用語,可能口口相傳幾百年了。我常想:羊角洲人與好多中國人一樣,都出生於“洪洞縣大槐樹下”,而遷徙至羊角洲以至偌大個百里洲的這一支,可能是“么房”,老么被老輩疼愛便多讀了幾頁書。胸中有幾滴墨水的祖先到底與眾不同,出口成章,釀出“心憾”之辭,百世流芳,令愚鈍後輩受益無窮。這“心憾”,也有心曲、心事、心意、心腸、心肝之意,然又遠不止此。她,是那樣一種心曲,藏在心窩裡,又時時縈繞於腦,久久揮之不去,像長泊西山尖頭的一片曼妙的雲;溶在血液中,又時時弱不禁風,疼癢酸脹,且這奇感傾刻間竄及渾身,有如高明的中醫師將針炙扎進了你的穴位的那種感覺。簡而言之,心憾,就是久藏於胸久縈於心久久困擾著人又久久未能實現也難以實現的心事,至少,在我是如此。
我的心憾,不在工作,不在文學,不在女兒,不在妻子,而在老父老母那兒。我父母生養了我們六姊妹,我是老大。如今我的女兒已長大成人,連排行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