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他來的特別的遲,大家快要散班,或已經散了班。他必定要交下去許多公事,教他們必須馬上辦理,好教他們餓得發慌。他喜歡看他們餓得頭上出涼汗。假若大家已經下了班,他會派工友找回他們來;他的時間才是時間,別人的時間不算數兒。特別是在星期天或休假的日子,他必定來辦公。他來到,職員也必須上班;他進了門先點名。點完名,他還要問大家:“今天是星期日,應當辦公不應當?”大家當然要答應:“應當!”而後,他還要補上幾句訓詞:“建設一個新的國家,必須有新的精神!什麼星期不星期,我不管!我只求對得起天皇!”在星期天,他這樣把人們折磨個半死,星期一他可整天的不來。他也許是在別處另有公幹,也許是在家中睡覺。他不來辦公,大家可是也並不敢鬆懈一點,他已經埋伏下偵探,代他偵察一切。假若大家都怕他,他們也就都怕那個工友;在他不到班的時候,工友便是他的耳目。即使工友也溜了出去,大家彼此之間也還互相猜忌,誰也不曉得誰是朋友,誰是偵探。東陽幾乎每天要調出一兩個職員去,去開小組會議。今天他調去王與張,明天他調去丁與孫,後天……當開小組會議的時候,他並沒有什麼正經事和他們商議,而永遠提出下列的問題:“你看我為人如何?”
“某人對我怎樣?”
“某人對你不甚好吧?”
對於第一個問題,大家都知道怎樣回答——捧他。他沒有真正的學識與才幹,而只捉住了時機,所以他心虛膽小,老怕人打倒他。同時,他又喜歡聽人家捧他,捧得越肉麻,他心裡越舒服。聽到捧,他開始覺得自己的確偉大;而可以放膽胡作非為了。即使有人誇讚到他的眉眼,他都相信,而去多照一照鏡子。
對於第二個問題可就不易回答。大家不肯出賣朋友,又不敢替別人擔保忠心耿耿,於是只好含糊其詞。他們越想含糊閃躲,他越追究得厲害;到末了,他們只好說出同事的缺點與壞處。這可是還不能滿足他,因為他問的是:“某人對我怎樣?”被迫的沒了辦法,他們儘管是造謠,也得說:“某人對你不很好!”並且舉出事實。他滿意了,他們可是賣了友人。
第三個問題最厲害。他們是給日本人作事,本來就人人自危,一聽到某人對自己不好,他們馬上就想到監獄與失業。經過他這一問,朋友立刻變成了仇敵。
這樣,他的手下的人都多長出了一隻眼,一個耳,和好幾個新的心孔。他們已不是朋友與同事,而是一群強被圈在一塊兒的狼,誰都想冷不防咬別人一口。東陽喜歡這種情形:他們彼此猜忌,就不能再齊心的反抗他。他管這個叫作政治手腕。他一會兒把這三個捏成一組,反對那四個;一會兒又把那四個叫來,反對另外的兩個。他的臉一天到晚的扯動,心中也老在鬧鬼。坐著坐著,因為有人咳嗽一聲,他就嚇一身冷汗,以為這是什麼暗號,要有什麼暴動。睡著睡著也時常驚醒,在夢裡他看見了炸彈與謀殺。他的世界變成了個互相排擠,暗殺,升官,享受,害怕,所組成的一面蛛網,他一天到晚老忙著佈置那些絲,好不叫一個鳥兒衝破他的網,而能捉住幾個蚊子與蒼蠅。
對於日本人,他又另有一套。他不是冠曉荷,沒有冠曉荷那麼高的文化。他不會送給日本人一張名畫,或一對古瓶;他自己就不懂圖畫與磁器,也沒有審美的能力。他又不肯請日本人吃飯,或玩玩女人,他捨不得錢。他的方法是老跟在日本人的後面,自居為一條忠誠的癩狗。上班與下班,他必去給日本人鞠躬;在辦公時間內還要故意的到各處各科走一兩遭,專為給日本人致敬。物無大小,連下雨天是否可以打傘,他都去請示日本人。他一天不定要寫多少簽呈,永遠親自拿過去;日本人要是正在忙碌,沒工夫理會他,他就規規矩矩的立在那裡,立一個鐘頭也不在乎,而且越立得久越舒服。在日本人眼前,他不是處長,而是工友。他給他們點菸,倒茶,找雨傘,開汽車門。只要給他們作了一件小事,他立刻心中一亮:“升官!”他寫好了文稿,也要請他們指正,而凡是給他刪改過一兩個字的人都是老師。
他給他們的禮物是情報。他並沒有什麼真實的,有價值的訊息去報告,而只求老在日本人耳旁唧唧咕咕,好表示自己有才幹。工友的與同事們給他的報告,不論怎麼不近情理,他都信以為真,並且望風捕影的把它們擴大,交給日本人。工友與同事們貪功買好,他自己也貪功買好,而日本人又寧可屈殺多少人,也不肯白白的放過一個謠言去。這樣,他的責任本是替日本人宣傳德政,可是變成了替日本人廣為介紹屈死鬼。在他的手下,不知屈死了多少人。日本人並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