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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說提供的事實未能得到理論上的闡明從而使其轉化為經驗,這是件很可惜的事情。

這些言辭,其中的一部分,也許是魯迅無意識採用的,但有一部分肯定是魯迅很理性地看出了它的意義。他在這些極其日常化的語言背後一定看到了什麼——它們的背後沉澱著一個民族的根性、一個階級的態度甚至是一種超越民族與階級的屬於人類的精神與心態。“兒子打老子”,不再是某一具體行為。魯迅看出了“兒子打老子”背後的一種心理,而這種心理是可以被引申的。最終,他看出了這句話背後的精神勝利法的心理機制,而這種機制並非為一人所有,而是為一群人乃至整體意義上的人所有。同樣,“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的背後,也藏著巨大的可被挖掘的潛力。魯迅發現了一個重大的秘密,人或一個民族就藏匿在一些其貌不揚的日常語言的背後——不是每一句話,而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這一小部分混雜於其中,猶如沙子混雜在沙子中間。要發現它們是一些金子,這就牽涉到一個作家的眼力了。

魯迅是有眼力的。

這些言辭作為符號,它代表著一種普遍性的意義或者說代表著一種基本性的狀態。它們具有很強的涵蓋能力與囊括能力。這些言辭看似形象,但在功能方面卻具有高度的抽象性。因為這些言辭是饒有意味的,因此,我們就像感受一句包含了普遍性意義的成語一樣感受了這些言辭。當我們再面對某一種現象或某一種狀態而又深知若要將它們表述出來則是件很麻煩的事情時,我們立即就想到了“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之類的言辭,只要一經說出,我們就再也無需多說,因為這個句子就代表著那個你欲言但難言的意思。

小說能在生長它的土地上達到這樣的效果,自然是不易的。僅此一點,魯迅就是難以越過的高峰。

'咯支咯支'

魯迅自然是嚴肅的。那副清癯的面孔,給我們的惟一感覺就是莊嚴、冷峻、穿透一切的尖刻。然而,他的小說卻始終活躍在嚴肅與不嚴肅之間。我讀《肥皂》——嚴格來說,不是讀,而是聽,聽我父親讀,那時我十歲——

四銘從外面回來了,向太太說起他在街上看到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是個孝女,只要討得一點什麼,便都獻給祖母吃。圍著的人很多,但竟無一個肯施捨的,不但不給一點同情,倒反打趣。有兩個光棍,竟肆無忌憚地說:“阿發,你不要看這貨色髒。你只要去買兩塊肥皂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四銘太太聽罷,“哼”了一聲,久之,才又懶懶地問:“你給了錢麼?”“我麼?——沒有。一兩個錢,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她不是平常的討飯,總得……”“嗡。”四銘太太不等四銘將話說完,便慢慢地站了起來,走到廚下去了。後來,在四銘與四銘太太吵架時,四銘太太又總提這“咯支咯支”:“我們女人怎麼樣?我們女人,比你們男人好得多。你們男人不是罵十八九歲的女學生,就是稱讚十八九歲的女討飯:都不是什麼好心思。‘咯支咯支’,簡直是不要臉。”“咯支咯支”這個象聲詞,在《肥皂》中多次出現。它第一次出現時,我就禁不住笑了。我的笑聲鼓舞了父親,再讀到“咯支咯支”時,他就在音量與聲調上特別強調它,讓我一次又一次地去笑。幾十年來,這個象聲詞一直以特別的意思儲存在我的記憶裡。這絕對是一個米蘭·昆德拉所言的不朽的笑聲。在這個笑聲中,我領略到了魯迅骨子裡的幽默品質,同時,我也在這笑聲中感受到了一種小市民的無趣的生活氛圍,併為魯迅那種捕捉具有大含量的細節的能力深感敬佩。

在現代文學史上,具有幽默品質的作家並不多,而像魯迅這一路的幽默,大概找不出第二人。這種幽默也沒有傳至當代——當代有學魯迅也想幽默一把的,但往往走樣,不是失之油滑,就是失之陰冷。

魯迅的幽默有點不“友善”。他的幽默甚至就沒有給你帶來笑聲的動機。他不想透過幽默來搞笑。他沒有將幽默與笑聯絡起來——儘管它在實際上會產生不朽的笑聲。他的幽默不是出於快樂心情,而是出於心中的極大不滿。他的幽默有點冷,是那種屬於挖苦的幽默。魯迅的心胸既是寬廣的(憂民族之憂、愁民族之愁,很少計較個人得失,當然算得寬廣),又是不豁達的(他一生橫眉冷對、鬱悶不樂、難得容人,當然算不得豁達)。他的幽默自然不可能是那種輕鬆的、溫馨的幽默。也不是那種一笑泯恩仇的幽默。是他橫豎過不去了,從而產生了那樣一種要狠狠刺你一下的慾望。即使平和一些的幽默,也是一副看穿了這個世界之後的那種具有心智、精神優越的幽默。他在《孔乙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