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知後覺,她才明白。
早在她還是玲瓏心,自以為無心無情的時候,便被一個男人洞悉了一切。
緋心一點,她原是天地間至純的靈石。數十萬年的歲月殘酷流逝,將她的心洞穿蝕透。孤身一人,流年漫漫,連她自己也忘卻了心的存在,終究成了一塊冷硬的頑石。
她的寂寞與空洞曠古而來,有如萬年深冰,迎著春風烈日猶是堅不可摧。
他看穿了她的孤獨,於是萬年如一日,以琴曲遠遠相陪。細膩如小雨的絃聲緩緩消融堅冰,一點點潤澤心底。素未謀面,她已深知他的溫柔。
彼時,當著天下群仙,他看穿了她的渴望,竟大言不慚對著個小娃娃說要摘星奉心。人人只當是一句笑談,殊不知他卻踐約而來,為葆有龍蓮兮的一顆純心,遠遠替她相守了四千年。
性情冷硬如她,又是從何時起愛上這樣一個男人?
那年血漫瑤池,封鬱將死未死,又一次騙得她嚎啕大哭。
玲瓏慟哭,三界落雨。直到淚雨落盡,心成死灰。不想封鬱又死乞白賴地活了過來,好端端跑到她面前,左一口夫人,右一口娘子,叫喚的親暱又輕浮。
笑話!他也不過是個毛頭小鬼罷了!
——可正是這臭小子,讓她蛻去了玲瓏的軀殼,成了天下最平俗的女子。從此為君妝容,為君落淚,為他的一顰一笑而心悸。她本該狂傲,又何曾為一個男子卑微至此?
天下荒唐再不過一個情字,她從不知自己是這樣善妒的人,便連蓮兮的飛醋也吃得。
只因這一點小女子的酸澀,她在封鬱面前無地自容,日益膽怯。她千方百計躲著他,最終索性隱居北溟。千年中偶爾與他碰面,或是轉身撒腿就跑,或是低頭垂眼裝作未見,實是狼狽可笑。
桂花深甜,她凝望著海面不由笑了——原來那恍惚一點雨聲,只不過是潮水的響動,是她聽岔了。
冷不防肩上被人輕拍,她驚了一跳連忙扭頭,眼見是他,不禁鬆了口氣笑道:“夜已深了,阿銀怎麼還不睡?”
銀髮單衣的少年,肩頭滿落桂花,不知已在她身後默默陪站了多久。
九百年前,她在青丘祭拜銀笏時偶然邂逅了阿銀。彼時,他是流浪山間的野狐孤兒,除了銀眼銀髮再沒有別的特異之處。她將他帶回了北溟,取作單名一個“銀”字,順理成章收入門下做了個大弟子。阿銀陪伴在她身邊已近千年,隨著他的身形日益挺拔,那一雙水銀色的桃花眼也日益嫵媚柔情。這些年來,她一時晃神,幾次險些將他錯認作銀笏。
阿銀抿嘴一笑,問道:“師尊午後赴宴,怎麼回來的這樣晚?”
她癟嘴翻了記白眼,說:“不巧被只蒼蠅黏上,花了好些功夫才把它甩脫了。”
“是麼?”阿銀學著她仰頭望向海面,笑道:“師尊在這裡站了半晌,我在後邊看著,倒像是戲文裡‘花下靜候等君歸’的意境。”
她提起扇柄在阿銀的額心狠地一敲,沒好氣說:“沒大沒小!淨是看些閒書!有那閒心還不如替我侍弄花花草草!”
阿銀一身單衣扛不住海底幽寒,一陣冰潮湧過,他猛地打了個嚏子。
她笑了笑,從桂枝上收攢了一捧桂花,招呼阿銀道:“走,進去煮一碗桂花米酒給你驅驅寒氣。”
她捧花含笑,如星辰耀眼。
手中一掬金璨的桂花,襯著她的眉眼,好似精筆描摹的畫卷,叫人只想長長久久地凝視。阿銀伸過手,正要替她揀去睫毛上的桂花瓣,冷不丁,一副粹白的寬袖拂來,將他的手格在了一邊。
月下紗袍,雲煙似的隨著海流飄舉不定。
那白衣男子將小小的情蓮遞到了她的眼前,問道:“夫人喜歡麼?”
她悚了一悚,直像被踩了尾巴的貓。還不等她落逃,封鬱已搶先提住了她的後領。
阿銀看清了來人,不由笑了。師尊平日閒來無事便喜歡提筆作畫,可左畫右畫總是同一個男子。她畫他凝神撫琴的模樣,她畫他清晨將醒未醒的惺忪,她畫他手執花鈿為她綰髮的側臉,數百張畫幅描不盡他的萬千姿態,卻讓北溟的每一個生靈都看透了她的相思。
他躬身向封鬱拜了一拜,說道:“帝尊可算來了,叫我家師尊好等。”
她反應神速,齜牙嗔怒道:“好你個窩裡反的!我說是誰把那張籤紙夾進信裡呢,你個小傢伙,竟然在為師眼皮底下撤了封界放他進來!”
阿銀笑得意味深沉,眼底的神色恍若曾經的銀笏,望向她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