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海,在她看來,從夏力到不厭其唐,從哈萊姆區的一個shared apartment到長島的兩室一廳,從工作根本沒有著落到一個小公司的老闆,這已經是一個質的飛躍了。所以她對他的熱情,雖然在一番澄清之後從攝氏一百度降到了七十度,但仍然足以焐熱她的芳心。
甚至可以說,他是有思想的。在今晚的聊天中,他尤其深入地剖析了人的素質問題。他說:“培養一個富人,只需要一代人,而培養一個貴族,需要整整三代人,我們中國,現在是一個富人的時代,而不是一個貴族的時代——所謂富人的時代,就是人們僅僅追求掙錢和消費,而對藝術啊、文學啊、音樂啊、哲學啊,沒有任何追求,整個民族的精神面貌……”說得多好啊,我怎麼就沒有想過這個富人和貴族的區別呢?我怎麼就沒有思考過民族的精神面貌呢?一個本質上的下水道修理工,竟然總是在愁腸百結地思考民族的面貌,這大約也是很難得的吧。
當然了,唐小瑛對他東拉西扯的談話態度並不是很讚賞,比如,剛才他還討論民族的精神面貌呢,怎麼突然就一下子談到了張藝謀的電影了呢?
哎,對了,你看了《英雄》嗎?這兩天演著呢。我可沒看!我才不上張藝謀的當呢!看看DVD已經是抬舉他了。張藝謀那個人吧,不就是拿中國人的一些傷疤給西方人逗樂子嗎?比如說那個《紅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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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瑛坐在他對面,頻頻點頭。雖然她不認同不厭其唐的許多說法,但是她牢牢記住一條:自己今天晚上是約會來的,不是討論問題來的。於是,她乖乖地坐在這個業餘思想家對面,溫文爾雅地傾聽著。聽著聽著,她便走了神,但等她回過神來時,他還在接著說。於是她再走神,再回來。再走神,再回來。誰沒有一點毛病呢?唐小瑛寬容地想,不厭其唐長得帥,事業也還可以,就是說話東拉西扯了點,也不算是什麼大毛病吧。再說了,一個男人,喜歡就國家社會的局勢侃侃而談,這也是很正常的吧?
不好意思,好像都是我在侃,在結束了對阿富汗最新局勢的演講之後,不厭其唐自我檢討道,我這人就愛瞎侃,大家都說我說話像唐僧,要不我怎麼起名字叫不厭其唐呢,呵呵……
沒什麼沒什麼,我覺得聽你說話特別有意思,你好像知識特別淵博,我自己笨嘴拙舌的,所以聽別人侃,也是一種享受。唐小瑛客氣地答。
於是不厭其唐嘴裡的那條瀑布又開始嘩嘩地傾瀉,把唐小瑛澆成一隻落湯雞。在說到國有企業改革時,唐小瑛略略表達了一下自己的不同看法。他說以前的國有企業其實也挺好的,把人都給管起來,人都比較有安全感,生病了也不至於絕望。而唐小瑛說,可是,把人們都管起來,就沒有自由了,你明明有能力,也得不到發揮,吃大鍋飯,人都變懶了。結果唐小瑛這個反駁,遭到了不厭其唐暴風驟雨般的反駁。你的想法太極端了!你的想法太極端了!他不停地強調道,怎麼能力就得不到發揮呢?過去計劃經濟時,不也出了很多優秀的科研人員嗎?陳景潤什麼時代的?大慶油田什麼時候發現的?原子彈什麼時候搞成的?說是這樣說,唐小瑛小心翼翼地反駁道,可是讓你回到那個時代,你願意去嗎?願意啊!不厭其唐堅定地答道,你呀,就是被別人的宣傳給毒害了。社會主義沒他們說得那麼糟!根本沒他們說得那麼糟。我大舅舅,當年是工人,得了病,誰給他治啊,國家給他治!我小時候上學,都是上的工廠裡的學校,那廠裡的子弟學校、子弟幼兒園,解決多少職工的就業問題啊?現在呢,孩子上學都上不起了!
接著,不厭其唐詳細地把他舅舅當年的病情及其治療過程描述了一遍,也把他小時候上學的情形追溯了一遍,中間不斷地穿插著“你的想法太極端了”、“你的想法太幼稚了”、“你中毒很深”這樣語重心長的評論。他這一追溯不要緊,又是半個小時的長篇大論。
哼,懷念社會主義制度,跑美國來幹嗎,葉公好龍!唐小瑛心裡想,我極端,你才極端呢!但是她不敢說了,不是她害怕爭論,而是害怕一石激起千層浪。她的每一句小小點評,都會招來不厭其唐先生不厭其煩的演說,眼看著這條瀑布有變成泥石流的動向,她絕不可以再刺激他的神經,惡化局勢了。
原來他在那裡侃侃而談,並不是真的需要一場對話,只是需要為自己的自言自語套上一個對話的形式而已。既然他需要的只是一個聽眾,那我就做一個畢恭畢敬的聽眾吧。
一個小時之後唐小瑛從餐館的座位上站起來時,有種暈暈乎乎的感覺。她被侃暈了,她覺得跟這個不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