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在她們那種比男教士的眼光格外被信仰潤溼的眼光裡,在她們那種以異性的身分來參加的對上帝的陶醉裡,在她們對於基督而施的熱愛裡,都有溫和親愛的存在,這些事都是使他生氣的,因為這是女性的愛情,肉體的愛情;就是在她們的柔順態度裡,在她們和他說話而用的聲音的和婉意味裡,在她們低垂的眼睛裡,在她們因為遇著他用強硬態度相待而忍住的眼淚裡,無處不有這種可咒罵的溫和親愛的存在。
並且,每逢他抖著道袍從女修道院的門裡出來,就伸長了腳步急急走開了,如同逃避危險一樣。
他有一個外甥女兒,她和她的母親同住在鄰近一所小房子裡。他專心指望她能夠做一個服務於慈善事業的童貞女。她是美貌的,天真的和愛嘲笑的。每逢這位教士說教,她就笑起來;而每逢他對著她生氣,她就熱烈地擁抱他,緊緊地箍住他,於是他便不知不覺地極力設法來解脫這樣的包圍,然而這樣的包圍,卻使他嘗著了一種甜美的快樂,在他心裡喚醒了那種在世上男人心裡沉睡了的父性感覺。
他時常帶著她在身旁從田地裡的小路上走,一面老是對她談到上帝,談到他的上帝。她幾乎沒有聽見他的話,只去望望天色和花草,眼光裡顯然露出一種由於生活而起的幸福。有時候她為了追趕一個飛的蟲兒就跑起來,隨後把蟲兒帶回來一面喊著:“看呀,舅舅,這東西真好看,我很想吻它一下。”末了這種想和蜜蜂兒或者花苞兒吻一下的熱望,竟使這教士不放心了,生氣了,激怒了,原來他又從這些地方,發現了這個無法除根的溫情總要在所有女人的心裡萌發出來。
後來,某一天,教堂裡看守法器的職員的妻子 ; ;她是替馬理尼央長老管家務的 ; ;小心地告訴他,說是他的外甥女兒有了一個情人。
他當時正在家裡刮鬍子,聽見那句話,他感到了一種可怕的驚慌,板著那張塗滿了肥皂的臉好半天透不過氣來。等到他的心鎮定下來能想能說的時候,他就嚷著:“這是假的,你說謊,梅拉尼!”
但是那個鄉下女人把自己的手擱在胸前:“上帝應當審判我是不是說假話,堂長先生。我告訴您,每天晚上,她只等您姐姐睡了覺便去找他。他們總在河邊上會面。您只須在10點到12點之間到那裡去看一看就夠了。”
他不刮臉了,激動地走著,如同他平常有重大的思慮時候所表現的動作一樣。到了他後來重新著手刮鬍子的時候,一連在耳鼻之間割破了三刀。
在整個白天,他一直不說話,滿肚子怒氣。因為對著不可剋制的愛情,他作為教士已經動了暴怒,此外,他又是道義上的家長、保護人和精神指導者,現在一個女孩子欺騙了他,搶劫了他,玩弄了他,所以他的暴怒更其過度了;這種自私自利氣得說不出話來的情形,正是父母遇著女兒不等父母參預又不聽父母勸導而徑自宣言選擇了配偶時所常有的。
吃過了晚飯,他想勉強去看一點兒書,但他沒有能夠達到目的;終於越想越氣。到了報過10點鐘以後,他拿了他的手杖,一根粗大的榆木棍子,一根每逢他在夜裡去看病人必定帶著防身的粗棍子。隨後他那隻粗大結實的手掌拿起粗棍子像風車兒一般有威有勢地掄起來,一面瞧著它微笑。末了,他忽然擎起了它,咬牙切齒用它敲著一把椅子,那椅子的靠背開了坼,倒在地板上了。
為了到外面去,他拉開了門;但是走到簷前便停住了腳步,看見了那片幾乎從沒有見過的月色清輝,他竟因此吃驚了。
因為他生來就有一種激動的聰明,一種為教會里的古代聖哲們 ; ;夢想派的詩人 ; ;所應有的聰明,這時候,他忽然覺得這片空明夜色的壯麗的美景教自己分心了,教自己感動了。
在他這個被清輝浸透的小園子裡,成行的果樹,在小徑上映出它們那些剛剛長著綠葉子的枝柯的纖弱影子;那叢攀到他住宅牆上的肥大的金銀花藤,吐出一陣陣的美妙甘芳的清氣,使一種香透了的情感在這溫和明朗的夜色裡飄浮。
他深深地呼吸著,如同醉漢飲酒一般吸著空氣,並且從容地信步往前走去,心曠神怡,幾乎忘了他的外甥女兒。
一徑走到了田地裡,他便停住腳步去玩賞那一整幅被這種溫情脈脈的清光所淹沒的平原,被這明空夜色的柔和情趣所浸潤的平原。成群的蟾蜍不住地向空中放出它們的短促而響亮的音調,遠處的夜鶯吐出它們那陣使人茫然夢想的串珠般的音樂,吐出它們那陣對著誘人的月色而起的清脆顫音,簡直像是為了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