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女人,她是怎樣去跟公社下面的人交涉,讓他的兒子讀上高中的。她一生的英雄業績之一,是改正兄妹倆的家庭出身。高中快畢業的時候,有一天,張英敏鄭重其事地特意告訴我,她的家庭出身不是地主成分,已經改過來了,是中農成分。她說當初她爸爸稀裡糊塗,在部隊,組織上問他是什麼出身,他說不知道,又問他家裡有什麼財產,他說有幾間房子,組織上覺得他既然有幾間房,就算有財產了,於是定了地主成分。她爸爸實在糊塗,不知道這是天大的事情。柳阿姨知道,這件事情不改過來,英敏英樹將永無出頭之日,她隻身一人,長途跋涉,去到江蘇農村老張的老家,疏通各種關係,到底開出了書面證明。因為有柳阿姨,英敏英樹身心健康,性格完好。
一九九三年冬天,我在南流縣婦幼保健站樓頂平臺上看到了張英樹,七歲以後我就很少看見他。一九七一年,我十二歲,從沙街搬到醫院宿舍,防疫站、婦幼保健站、醫院三家合併。我常常到張英敏家看書,我從家裡出來,走過操場,穿過舊產科門前的空地,那裡枇杷樹和苦楝樹枝葉映掩,然後到前面的院子,穿過放著乒乓球桌的過廳,在那棵大芒果樹的右邊,就是張英敏家。她家只有一間屋子,收拾得很乾淨。我有時會在她家看一整天書,但一整天都看不見英樹。
他會炒菜,我見過很多次,就在他家門口的過道上,放了一隻爐子,他把燒殘的蜂窩煤用火鉗夾出來,再把新的蜂窩煤夾進去,我覺得他的動作很好看。他在燒得冒煙的鐵鑊裡倒上油,吱的一聲響,放上了薑末,嚓啦一下,倒進了切好的菜。他把鑊鏟炒得咣咣響,手勢嫻熟,熱火朝天。我見過他做芥蘭炒臘肉,西紅柿炒雞蛋,炒捲心菜,韭菜炒鴨蛋,每一種菜,它們的香味進入我的五臟六腑,長久地停留在那裡。十二歲,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吃上張英樹做的菜,但我至今也沒有等到機會。他在過道里炒菜,他專注,英俊,只有十五歲。
時光 六(3)
我在平臺上看他,那時他應該是三十八歲,他住在醫院的舊留醫部,醫院的宿舍,他在洗衣服,他在水龍頭旁接一桶水拎到洗衣臺跟前,他的妻子站在一旁,一幅很家常的圖景,他理著平頭,有些發胖,但仍算得上勻稱。他洗的是被套,夫妻兩人齊心協力,一人擰一頭。我一直看到他們把被子洗完晾好。我沒有想到要去找他,只有一牆之隔,我下樓,出一個大門,再進另一個大門,最多五分鐘,就能站在他的面前。張英樹,他還記得我嗎?
我沒有去。
我在七歲的時候為自己找到的第一個白馬王子,就這樣失掉了。他近在咫尺,但已遠隔千里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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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 七(1)
在我離開前的最後一天劉國標才趕回,他到縣二招接我,開著一輛黑色的奧迪,新的,鋥亮,很有些牛氣。
劉國標開車七拐八拐,到了一條沒有路燈的小路,看上去很偏。這是什麼地方呢?車在上坡,路很小,沒有任何標識。但我心裡一動,脫口而出問:是不是舊縣委會?
是的呢。這個舊縣委會,是我童年時代最感遼闊的地方,它有半個南流鎮那麼大,裡面有縣幼兒園,有好幾片很大的樹林,樹林深處有幾棵特別粗特別高大的楊梅樹,有無數幢小樓,白色的房子,像蘑菇一樣,還有好些大樓,有大廳,縣文藝隊也曾在這裡排練。姚紅果姚紅旗她們,曾經住在其中的一幢小樓裡。還有白小玲,高二的時候轉學到我們班的女生,她爸爸是縣武裝部部長,也住這裡,我們去過她家,我在她父親的書架上翻到一本《紅樓夢人物論》,翻到其中的一篇,是《晴雯論》,心裡震驚,大開眼界。
但這些,只是縣委會帶給我的過眼雲煙的事物,偶爾想到,很快就會忘記。縣委會,對我來說它不是縣委會,無論它有多麼遼闊,它始終就是一座幼兒園,以及樹林深處那些高大的楊梅樹。
一座幼兒園,粉紅橘黃的牆壁,鞦韆、滑梯、風琴聲,瘋跑、尖叫,它如同一座天堂,升起在縣委會那片濃密的樹林之上。從滑梯上滑下來的,是呂覺悟、張冬妮、趙菊花,而我們的老師,林園長、鄭老師、潘阿姨,她們就站在旁邊,她們笑眯眯的,彷彿全世界都是蜜糖。幼兒園就是蜜糖做的,呂覺悟、張冬妮、趙菊花都是蜜糖做的,一個一個的小人兒,多少年想起來,都是那麼不可思議,呂覺悟剃著光頭,張冬妮愛笑,我愛哭,趙菊花週末經常留校。風琴聲響起,風琴說:請坐好,我們大聲唱答:坐好了。這是嶄新的事物,激動人心,意味著科學、文明、新的秩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