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觀人論相,謂有清濁之辨。用他的說法,黃珂屬於“靜若含珠,動若木發”;實乃澄清到底的人物。凡事疏節闊目,若不經意,此所謂真正的脫略散人也。我平生閱人算多,但黃哥這般的異類,實不多見。按其半生事蹟行藏,放在古代,那得是春申平原一流公子堪比。要用文學典型引喻,水滸中的小旋風柴進庶幾近之。但這幾位都是王孫貴胄,有天大的祖業撐著門庭。而他這樣的布衣員外,竟然也張羅著食客三千的流水席,確確乎算是一道京都頹世中的奇異風景。
黃哥與我,曾經門當戶對數年。所謂“隔籬呼取盡餘杯”的事,那基本是隔三岔五就要發生的。一個人辦一頓好飯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辦好飯,盡饗天下賓客。他幾乎像一個勤勞的媽咪,把幹部和群眾團結在酒色邊上;入夜時分,其客廳就成了當代中國最大最和諧的包房。問題是酒闌燈灺,既無需埋單,也沒有小費,更沒有抽頭。紅男綠女家家扶得醉人歸時,他還得自己打水洗腳。
其實,黃友會最初議定的遊戲規則,是大夥強行幫他定做了一個捐款箱;凡有食客自願且自覺者,可以往裡面隨意投幣,聊以減輕一點主人的負荷。箱子就放在門廳邊,投不投幣主人皆看不見,大家皆無尷尬,都可一視同仁地入座。放了些日子,箱子日漸沉重,黃哥的心也沉重起來。他怕別人說他斂財,堅決地撤下了箱子,朋友的善意也就落空了。
我深知他這樣的好客,所費實際不菲。樓下賣酒的,基本指著他發財;菜市場的活雞活魚,見天望到他去就恨不得躲起來。平民之家,每年爐灶上要燒掉幾十萬;我看著都著急,可他依舊是樂在其中。也有媒體誤會,以為他是致仕林下的高官巨賈,家有金山挖不完。實際我所瞭解的這位爺,還就天生是個割肉療飢的主;骨子裡的仗義疏財悲天憫人,使得他儼然呼保義及時雨,時時處處接濟和交遊著天下英雄豪傑。無論流徒配客,遊僧野道,入了黃門,皆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三
黃門宴而今名滿天下,多數人津津樂道的似乎還僅限於味覺。其實菜品如主人,原很樸素簡單,並無什麼奢華淫侈的可供炫耀。真正令各路江湖人物前仆後繼蜂擁而至的秘密,乃因黃哥之寬厚所形成的一個巨大氣場,足資三教九流五花八門在此切磋盤桓。遙想當年的法俄沙龍,因為貴婦名媛的吸引,而形成社交圈和藝術流派,進而影響國家和人類。但怎麼聯想都無法解釋,黃珂這樣一個老光棍,究竟在草草杯盤之中下了什麼迷藥,以至於隨時麻翻各方俊傑好漢。
他信奉來的都是客,無論上三品下九流,入座三杯皆飲者,出門一拱即友人。餐桌有時加到五米長,座次卻並無主次尊卑。偶爾宮裡的樞密要員也有訪者,我看也就是奉叨末座而已。賓客互不相識,各自山呼海嘯地吃喝,誰也不曾禮讓著誰。常常枉顧的朋輩,許多也是財富榜上的豪強,到這裡粗茶淡飯還得等著翻檯,也照樣無怨無悔地往還。名流多如過江之鯽,隨時皆能邂逅巨星歌后。一些不是大眾臉譜的聞人在你身邊擠著觥籌交錯,要等交換名刺時才互道三生有幸。
就是這樣一個看似魚龍混雜的江湖堂口,也確實穿梭著許多當代大腕和異日英雄。當然除開這些耀眼人物之外,更多的還是尋常過從的布衣之交。無數懷才不遇飄泊京都的畸零者,自然也把這裡當開葷的私廚。有開酒廠的朋友送來幾噸白酒,半年不到就只剩空盒。廚娘小彭看著每天要成箱運出的垃圾,常常是愁眉深鎖地苦笑不已。
最奇特的是某年,一個穿著打扮極為考究的青年,幾乎每個夜晚皆要來黃門吃喝;而且一坐就到半夜才告辭。其人寡言少笑,待人卻禮數極周,為集體活動辦差也非常熱心快腸;因此大家皆有好感。我因住得近,常常席終人散之後,就剩我們三人枯坐。那時常來的有位西門子的美女,這哥們正和某部的一干員在爭奪,似乎他已獲勝籌。我嘗私下對黃哥說,此君做派氣象乃江湖人物;果然未久那美女來哭求大家幫忙撈人,結果一打聽,原來竟是在海南身負兩條命案的東北逃亡者。但他確實對那美女純情,該女希望拿出平生積蓄來營救,我們只好勸慰她放手——這樣的頂級殺手,豈是區區存摺可以救命的。
許多人知道了有些後怕,那時捐款箱就沉沉地擺在過道上。更多的時候只他和黃哥對酌到深夜——他如起歹意,並非沒有機會。有次半夜我和他一起出門時,他忽然拉著我說:我想把我的故事講給你,你一定可以寫一個十分精彩的劇本。可惜這樣的傾訴尚未開始,他就要趕赴黃泉了。而我至今仍然相信,他至少是被黃哥感化了的人。也許起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