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敏感恰到好處地落實為表達的節制和尊嚴。那種文字裡有一個人的大愛意志、平等精神和救世心腸。參照先秦諸子,散文野夫大概可以直追墨子。是的,散文野夫不屬於漢語散文的傳統,但他是屈原和墨子的結合。有人行兼孔墨,野夫卻是言思兼及屈墨的。
在這個意義上,野夫超越了流俗。他本來屬於80年代,屬於20世紀中國難得的80年代:大氣、開放、積極向上,發現人的身體和精神之美。但80年代的人物命運並未完成,就撞上了發展和穩定壓倒一切的90年代,野夫的同代人在時代面前做出了選擇,或者高升,或者退隱,或者放縱。由80年代開始書寫的人生文字至今成為一個人格分裂的鄉愿犬儒,成為與時俱進或鹹與發財發展的時賢。這種叛變或投誠是觸目驚心的,以至於年輕一代的中國人悲憤地稱引說,約翰…密爾的聲音已經無數次敲打中國的窗門:“這片土地上還有人嗎?”
野夫的選擇是意味深長的。他在武漢大學作家班進修過,畢業分配到海南,做了一名公安幹警,是體制和主流生活中的成功者、天之驕子、事業的佼佼者。但1989年他經歷了“革命時代的愛情”、“歷史”、“正義”、“良心”,離職救贖,最終被打入監獄。數年後出獄,為體制和主流所棄,不得不做了書商,為生計所苦。如此一來,年輕時的寫作抱負不得不暫時放過,卻在他心中愈積愈重,終於在近年噴薄而出,這種類似鳳凰涅盤式的寫作新生,幾乎是一個奇蹟。他懷抱80年代的人性理想並超越了80年代,更不用說超越了當代,而直接先秦屈子和墨子們的言路和思路。他的輓歌就是在同代人沉淪之時,在中國轉型全域性退潮並走向反動的今天,以自身示範,向歷史和現實中的人性呼籲、致意。他為我們貢獻了一個心智健全的現代人格,這一貢獻是比他的輓歌更重大的貢獻。
如同屈原的投水,如同野夫親人的投江,野夫的選擇也是投水。上善若水。在中國,大概只有水是乾淨的。雖然今天的中國,水源已被汙染。也唯有如此,水才是我們最值得投入最值得獻祭的去處。
野夫寫李如波反感那些傷害他的“集體主義”,“我們似乎打小就反叛,我們卻永遠留在某個隊伍中,我也永遠只能心懷慚愧地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實際上野夫自己也做出了選擇,無數中國人在求做奴隸和做穩奴隸位置的格局裡活著,野夫早已拒絕了這種生存格局。借用野夫尊敬的迅翁所說的: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裡,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裡,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裡,我不願去。然而,當代中國社會的崛起、發財生活就是野夫所不樂意的。他的投水如同佛子所謂投海,他投的是眾生海。是的,就連孔子也表明態度說,道不行,乘槎浮於海。野夫離開了上層精英或成功人士的生存模式,離開了世俗的熱鬧,回到了平民大眾之中。在悲憫眾生海的輓歌裡,野夫為現代中國人招回了不死的精魂。他讓我們這些四分五裂、喪失家教和歷史傳承的人明認:我們同為中國人。
所有人類歷史上那些最重大的人性呼號,都是從遙遠的極地傳到人們耳際的。當屈原在楚國的山川大地招魂時,楚國上下都還沉浸在崛起、並跟秦國建立戰略性夥伴關係的幻覺之中。當徐文長在明代啼血、自殺、瘋狂時,明帝國計程車大夫階層正在書寫文明晚期的縱慾、腐化、墮落文字而無能自覺。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野夫選擇了社會邊緣的生存,選擇了散文的形式為中國人招魂,這個招魂尚未被更多的中國人所聽聞。但這一聲音既然響起,它就再也不會消失,因為這一聲音將使所有的山谷迴音四起。“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託些。”“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歸來歸來!往恐危身些。”“魂兮歸來,反故居些!”野夫直面死亡、恐懼和殘忍,而把中國生存的真相揭示給我們,如同他筆下的李斯:“於是他掩面痛哭,他搖著我的肩膀哭喊著質問――這就是我們留給孩子們的一個國家嗎?”
歸來歸來,不可以久淫些!魂兮歸來!
2008年4月30日二稿於風城
誰分巨擘除荊榛——獲獎感言
——2009年度中國當代漢語貢獻獎答謝辭
對於一個生來多是懲罰而從未獲得表彰的人來說,這個獎勵確實太過珍貴和奢華——因為它來自於我平生尊重的民間。在此前若干年的獲獎名錄裡,有著我素來仰望和私淑親近的師長和朋輩——李慎之,劉力群,王康,北島,王力雄,毛喻原,張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