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戲,”覺民答道,這一次他連頭也不抬起來。
“我倒想去看看。這兩本戲都好,”覺新忽然插嘴說,他一面在撥算盤珠子,“可惜我沒有空。”
“就是你有空,現在也來不及了,”覺慧讀完了雜誌上的文章,便把雜誌闔起來放在膝上,抬起頭帶笑說。
劍雲又埋下頭去,默默地拿起茶几上的報紙,沒精打采地翻看著。
“劍雲,你近來還在王家教書嗎?怎麼好多天不看見你來?身體還好罷?”覺新算好了賬,忽然注意到劍雲有一點侷促不安的樣子,便關心地問道。
“我著了涼生了幾天病,所以好多天沒有來看你們。我還在王家教書,常常碰見琴小姐。”劍雲不論當面稱呼或是背後提起,總是叫琴做“琴小姐”。他是高家的遠房親戚,還是覺新的平輩,不過年紀比覺新小,因此他習慣地跟著覺民弟兄喚覺新做“大哥”。他的父母早死了。他寄養在伯父的家裡。中學畢業以後,他無力升學,只得找了一個小事餬口:教王家兩個孩子的英文和算學。王家是張太太的親戚,和張太太同住在一所公館裡,他常常在王家遇見琴。
“你臉上沒有血色,人也瘦多了。你身體素來弱,應該好好保養才是,”覺新同情地安慰劍雲道。
“大哥,你說得不錯,”劍雲露出感激的樣子說,“我自己也曉得。”
“那麼為什麼你的臉色總是這樣陰沉呢?”覺新關心地問道。
劍雲微笑了,不過誰也看得出他的笑是很勉強的。他說:“別人都是這樣說,不過我自己並不覺得。我想也許是身體弱的緣故罷,不然就是很早死去父母的緣故。”他的嘴唇微微地顫動,他似乎要哭了,但是他並沒有流出眼淚來。
“身體弱就應該多運動,單是憂愁也沒有用處,”覺民抬起頭不以為然地說。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外面忽然響起了腳步聲,一個女性的聲音喚著:
“大表哥。”
“琴小姐來了,”一道微光掠過劍雲的臉,他低聲說。
“啊,請進來罷,”覺新連忙站起來高聲應道。
這時門簾一動,進來的果然是琴,她的母親和僕人張升在後面跟著,但是張升馬上又走出去了。
琴穿了一件淡青湖縐棉襖,下面繫著一條青裙。髮鬢垂在兩隻耳邊,把她的鵝蛋形的面龐,顯得恰到好處。整齊的前劉海下面,在兩道修眉和一根略略高的鼻子的中間,不高不低地嵌著一對大眼。這對眼睛非常明亮,不僅給她的笑臉添了光彩,而且她一走進來,連這個房間也顯得明亮多了。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跟著她的母親帶笑地招呼了屋裡的幾個人。
覺新們也向她們母女打了招呼,覺民和劍雲連忙站起來讓座位給她們,他們自己便坐到正對著窗戶的兩把椅子上去。覺新又按鈴叫人泡來了兩碗茶。
“明軒,聽說新發祥新到了好些衣料,我想去買一兩件。不曉得有沒有合式的?”張太太跟他們談了幾句話以後,便對覺新說。
“是的,種類很多,是毛葛一類的,”覺新毫不遲疑地答道。
“那麼請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姑媽要去看,我陪姑媽去就是了。現在就去嗎?”覺新說著,就站起來,兩隻眼睛愉快地望著張太太,等候她的回答。
張太太高興地說:“你現在沒有事嗎?那麼現在就去。”她也站起來,還掉過頭看了看琴。
琴帶笑地說:“媽,我不去了。我在這兒等你。”她也站起來,走到寫字檯前面。
“也好,”張太太說。她看見覺新掀起門簾讓她先出去,便先跨出了門檻。覺新跟著她往外面走去。
“三表弟,你在看什麼書?”琴站在寫字檯前,望著覺慧手裡的雜誌問道。
“《新青年》,新到的,”覺慧抬起頭看她一眼,得意地答道。他緊緊地捏著雜誌,好像害怕琴會把它搶去似的。琴看見他這個樣子不覺微微笑道:“你不要害怕,我又不會搶它去。”
覺民笑了,說:“琴妹,我這兒有新的《少年中國》,你看罷。”
覺慧坐起來,也把雜誌遞給琴,接連地說:“你看,你看,免得一會兒你又說我把新雜誌當作寶貝。”
琴並不伸手去接,她只說:“你們先看好了。等你們看完,我再借回家去慢慢看。”她這話是對他們弟兄兩個說的。
覺慧把手縮回來,又躺下去看書。但是過一會兒他忽然帶笑地問她:“琴姐,你今天這樣高興,是不是你的事情姑媽已經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