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已差不多是信徒們的座右銘,但人,不在自然之中嗎?人的生成以及心識的生成,莫非不是那渾然大道之所為?莫非不是“無為無不為”的自然之造化?去除心識,風息浪止,是法自然還是反自然,真是值得考慮。(所謂“不二法門”,料必是不能去除什麼的,譬如心識。去除,倒反而證明是“二”。“萬法歸一”顯然也不是寂滅,而是承認差別和矛盾的永在,唯願其和諧地運動,朝著真善美的方向。)佛的偉大,恰在於他面對這差別與矛盾以及由之而生的人間苦難,苦心孤詣沉思默想;在於他了悟之後並不放棄這個人間,依然心繫眾生,執著而艱難地行願;在於有一人未度他便不能安枕的博愛胸懷。若善念一動也違佛法,佛的傳經佈道又算什麼?若是他期待弟子們一念不動,佛法又如何傳至今天?佛的光輝,當不在大雄寶殿之上,而在他苦苦地修與行的過程之中。佛的輕看佛法,絕非價值虛無,而是暗示了理論的侷限。佛法的去除“我執”,也並非是取消理想,而是強調存在的###與拯救的無限。
(順便說一句:六祖慧能得了衣缽,躲過眾師兄弟的搶奪,星夜逃跑……這傳說總讓我懷疑。因為,這行動似與他的著名偈語大相徑庭。既然“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倒又怎麼如此地看重了衣缽呢?)
坦白說,我對六祖慧能的那句偈語百思而不敢恭維。“本來無一物”的前提可謂徹底,因而“何處染塵埃”的邏輯無懈可擊,但那徹底的前提卻難成立,因為此處之“物”顯然不是指身外之物以及對它的輕視,而是就神秀的“身為菩提樹,心如明鏡臺”而言,是對人之存在的視而不見,甚至是對人之心靈價值的取消。“本來無一物”的境界或許不壞,但其實那也就沒有好歹之分,因為一切都無。一切都無是個省心省力的辦法,甚至連那偈語也不必去寫,宇宙就像人出現之前和滅絕之後那般寂靜,渾然一體了無差異,又何必還有羅漢、菩薩、佛以及種種境界之分?但佛祖的宏願本是根據一個運動著的世界而生,根據眾生的苦樂福患而發,一切都無,佛與佛法倒要去救助什麼?所救之物首先應該是有的吧,身與心與塵埃與佛法當是相反相承的吧,這才是大乘佛法的入世精神吧。所以神秀的偈語,我以為更能體現這種精神,“身為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這是對身與心的正視,對罪與苦的不懼,對善與愛的提倡,對修與行的堅定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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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答之問或無果之行(2)
也許,神秀所說的僅僅是現世修行的方法,而慧能描畫的是終極方向和成佛後的圖景。但是,“世上可笑之人”的根本迷惑正在這裡:一切都無,就算不是毀滅而是天堂,那天堂中可還有差別?可還有矛盾?可還有運動嗎?依時下信佛的潮流所期盼的,人從猴子變來,也許人還可變到神仙去,那麼神仙即使長生是否也要得其意義呢?若意義也無,是否就可以想象那不過是一棵樹、一塊石、一座堅固而冷漠的大山、一團隨生隨滅的星雲?就算這樣也好,但這樣又何勞什麼終極關懷?隨波逐流即是聖境,又何必念念不忘什麼“因果”?想來這“因果”的牽念,仍然是苦樂福患,是生命的意義吧。
當然還有一說:一切都無,僅指一切罪與苦都無,而福樂常在,那便是仙境便是天堂,便是成佛。真能這樣當然好極了。誰能得此好運,理當祝賀他,歡送他,或許還可以羨慕他。可是剩下的這個人間又將如何?如果成佛意味著獨步天堂,成佛者可還為這人間的苦難而憂心嗎?若宏願不止,自會憂心依舊,那麼天堂也就不只有福樂了。若思斷情絕,棄這人間於不聞不問,獨享福樂便是孜孜以求的正果,佛性又在哪兒?還是地藏菩薩說得好:“地獄未空,誓不成佛。”我想這才是佛性之所在。但這樣,便躲不過一個悖論了:有佛性的誓不成佛,自以為成佛的呢,又沒了佛性。這便如何是好?佛將何在?佛位,豈不是沒有了?
或許這樣才好。佛位已空,才能存住佛性。佛位本無,有的才是佛行。這樣才“空”得徹底,“無”得真誠,才不會執於什麼衣缽,為著一個領銜的位置追來逃去。羅漢呀、菩薩呀,那無非標明著修習的程序,若視其為等等級級誘人的寶座,便難免又演出評職稱和晉官位式的鬧劇。佛的本意是悟,是修,是行,是靈魂的拯救,因而“佛”應該是一個動詞,是過程而不是終點。
修行或拯救,在時空中和在心魂裡都沒有終點,想必這才是“滅執”的根本。大千世界生生不息,矛盾不休,運動不止,困苦永在,前路無限,何處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