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文
一
通往市中心的道路空曠、蕭條,暗紅色的磚牆上滿是雜亂的塗鴉,幾個年輕人在街頭上閒逛,他們鬆鬆散散的衣服正是嘻哈歌手的打扮;還有在等待公共汽車的老年人,神情黯淡地坐在長椅上讀一份報紙,他們大多是黑人。
2005年冬日的底特律,我感覺到空氣中瀰漫著的衰退。美國的汽車工業正處於動盪之中,通用汽車正因勞資問題焦頭爛額,像一頭衰竭的抹香鯨一樣緩緩下沉,克萊斯勒公司已經歸屬於德國,繼承了亨利·福特血統的威廉·福特則力不從心地試圖恢復昔日的榮光……
這座城市因汽車業的興起而繁榮,現在則是另一番景象。它曾是世界的中心,就像曼徹斯特之於19世紀的工業世界一樣,或是矽谷之於這個被計算機螢幕、網際網路包裹的全球時代一樣。!米!花!書!庫! ;http://www。7mihua。com
在市中心望著那些孤零零的玻璃大廈時,我突然想起了1945年11月初的羅伯特·麥克納馬拉和查爾斯·包士華,他們駕著那輛老舊的T型車從戴頓的空軍基地出發,沿75號公路向北前往底特律的福特汽車公司的總部。在經過工廠區時,他們看到了冒著濃煙的巨大煙囪,連成一片的造磚廠、鋼鐵廠、鐵路調車廠,煤灰散落在成片的高樓的視窗上……
兩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仍沉浸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的喜悅中。儘管沒拿著槍炮走上前線,但他們為之工作的空軍統計管制處,的確是美軍獲勝的重要因素之一。戰爭是面對面的殘酷與勇氣的較量,也是一場調動資源的競賽。在經常陷入慌亂的戰爭狀態,可能前線正處於物資匱乏的困境中,而後方的物資卻積壓如山。但是,羅伯特·麥克納馬拉和他的同事們卻比誰都清楚,用10022架飛機,加上120765名航空隊員,可以完成44艘艦艇加上3200名水兵目前所做的工作;比起B…17和B…24,採用B…29轟炸機可以減少70%的機員的傷亡,每年節省2。5億加侖的汽油……統計管制處的一群年輕人,對於這些數字,比對那些活生生的戰士面孔更敏感。他們在收集戰場的資訊,對它們進行最優組合,再以此制定新的物資調撥計劃。
統計管制處的建立人查爾斯·桑頓,雄心勃勃,充滿自信,只有32歲,他確信這套思維方式不僅能夠幫助軍隊獲勝,也能夠改造世界上最龐大的企業。他在同事中尋找出九位傑出的小夥子,他們都聰明絕頂,在數字裡摸爬滾打,篤信理性的力量,除去羅伯特·麥克納馬拉和查爾斯·包士華,還有弗蘭西斯·利斯、喬治·摩爾、阿杰·米勒、愛德華·蘭迪、詹姆斯·萊特、班·米爾斯和威伯·安德森。桑頓準備說服汽車業王子福特二世,用他們的才智來改造龐大卻混亂的福特汽車公司。在那個時刻的美國,汽車意味著權力、速度、夢想,熔化著鐵水、噴著濃煙的廠區,不正是勇敢新世界的象徵嗎?
這次會面促成了美國商業史的一次戲劇性的合作。當美國記者約翰·伯恩在1993年將這段往事寫成《藍血十傑》時,這十位主人公正在被遺忘。他們中最著名的羅伯特·麥克納馬拉被視作悲劇性的越南戰爭的締造人之一,直到1991年,當面對一位記者的追問時,他還不得不絕望地吼出:“我錯了!老天爺,我錯了!”第二著名、也是他們的領導者的查爾斯·桑頓早在1981年就已去世,他建立的利頓工業公司輝煌一時,卻未能持續,人們記住他更多是因為他曾為福特二世和霍華德·休斯工作過。其他八個人命運各異,他們中的一些成為了福特汽車的最高階管理人員,另一些人在不同行業也表現卓越,但都算不上驚人的成就。
至於他們所推崇的理念,也正遭遇廣泛質疑。20世紀90年代的商業世界被一種即興表演、彈性組織式宣言所包圍,人們強調的是管理中的熱情、想象力,而不是冷靜和控制。而他們代表的則是那個穿法蘭絨的組織人的年代,人人循規蹈矩,將個性隱藏在表格之後。
二
我是在北大南門的風入松書店第一次閱讀到《藍血十傑》的。那是1997年的冬天,中國正處於新一輪商業熱潮的前夜。80年代末的“十億人民九億商”的潮流,到了1992年之後更為強勁。但那時,大多數人都將商業理解成倒買倒賣,他們期待從權力的縫隙中尋找到政策空間,促成貨物的流通,以此賺取利潤。此刻的商業思想,像是江湖術士的翻版,人們推崇的靈機一動式的解決方案,何陽式的點子大王、牟其中式的策劃人是其中翹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