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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所有離婚的妻子一樣,韓靈傷心了大半年,剛開始每天都要哭幾次,後來慢慢地學會了淡忘,不哭了,臉上也漸漸有了笑容。99年4月份,她在一傢俬人貿易公司裡找了一份會計工作,一個月800塊,每天早起上班,晚上回來就跟她媽搶著做家務,她媽也已經老了,一天咳到晚,咳得腰都站不直。慢慢就到了冬天,北方的冬夜漫長難熬,韓靈一邊聽著她媽的咳嗽,一邊心不在焉地看電視,半天都說不上一句話。每當螢幕上出現卿卿我我的鏡頭,她就會悄悄地轉過臉去,感覺心中遲遲鈍鈍地疼。她睡眠還是不好,一晚上要醒幾次,有時候深夜醒來,看著空蕩蕩、黑漆漆的屋子,感覺自己就象住在墳墓裡,一切都在變冷變硬,而她自己,早已成了一具不能說話的屍體。

女兒外表柔和、內心剛強,這一點韓媽媽比誰都清楚,勸也不能勸,說也說不得,有幾次她心中恨極,提著肖然的名字罵,剛罵上兩句,韓靈就冷著臉走開。韓媽媽看在眼裡,心中疼得難受,到處張羅著給她介紹物件,那是99年底的事,韓靈一開始不肯去,後來實在是不忍看那張愁苦的臉,硬著頭皮去相了兩次親,一次是稅務局的一個科長,剛離了婚,有個上初中的女兒,第二次見的倒是個單身,不過瘸著一條腿。兩次相親,韓靈都沒怎麼說話,靜靜地聽科長吹自己的神通廣大,聽瘸子說自己的厚道和善良,聽著聽著她就會走神,想起肖然第一次約她時的情景:他穿一件嶄新的紅T恤衫,故作瀟灑其實很害羞地問她:“晚上禮堂放《魂斷藍橋》,你想不想去看?”

那是1990年四月,花開草長,春光怡人,女生韓靈看得眼淚直流,男生肖然遞給她一張紙巾,擦過淚後皺成一團。九年之後,她已經記不起電影的任何情節,就象當年的那張紙巾,沾滿了她的淚水,最終卻不知被扔在哪個角落。

韓靈離婚後在鞍山生活了將近四年,四年裡越過越艱難。她剛回家時還有點錢,買了一套房子,添置了一些傢俱,剩下不到五萬塊。那時鞍山的經濟已經開始走下坡路,大量產業工人下崗,乞丐越來越多,治安越來越差,經常聽說搶劫殺人的惡性案件,有一次就發生在他們旁邊的那棟樓,一對教師夫婦在家裡被人活活砍死,財物洗劫一空,因為這事,韓靈至少有三天沒敢出門。她有個比她大很多的表哥,小時候經常帶她去廠裡玩,現在兩口子一起下崗,每月領兩百塊失業救濟金,窮得連肉都吃不上。韓靈有次去他家,看見他們一家三口圍著桌子吃饅頭就鹹菜,看得心裡一酸,幾乎掉下淚來,當時就下樓提了三千塊錢,把表哥感動得渾身哆嗦,說老妹啊,有了你這錢,你侄兒就能繼續上學了。表嫂當時大哭。韓靈坐了一會兒,越坐越難受,最後紅著眼睛下樓。沉沉夜色中,許多女人象幽靈一樣陳列在路邊,表面歡笑,內心憂愁,不斷騷擾著過路的單身男性,希望他們光顧自己不再年輕的身體,用最卑賤、最屈辱的方式來換取明天的生活費和兒子的書包。

她們也是人,韓靈說,仔細想想,她們也許就是我自己。

99年韓靈幹過三份工作,但每份都沒幹長,直到她進了那家子弟小學。子弟小學跟普通學校不同,普通學校里老師就是上帝,家長要時不時地進點貢,以便上帝心情好的時候給自己的孩子開開小灶;但子弟小學的老師不過是企業的基層員工,家長要麼是你的領導,要麼是你的同事,別說進貢了,對學生稍微嚴厲點都可能飯碗不保。再說韓靈本來就是走後門進來的,腰不粗腿不壯,說話就更沒有底氣。這一年韓靈還不滿28歲,但看起來就象38歲,臉黃人瘦,容顏枯槁,離婚後也不大注意修飾,顯得越發憔悴。她媽隔三岔五地住院,每次都要花幾千塊,身體不僅沒見好,反而越來越差。眼看著手裡的錢一天比一天少,韓靈又愁又慌,吃得越來越省,2001年全年只買過一件內衣。她媽死時,韓靈哭得人事不省,她表哥一手操持了喪禮,一切結束後,韓靈呆呆地跪在墓碑前,看著她媽的遺照,眼淚都哭幹了,心中只想一頭撞死,表嫂看她神色不對,半押半扶地送她回家,幾天都不敢離眼。那時的韓靈幾乎分文皆無,躺了一個星期,一天哭到晚,恨不能趁人不注意從樓上跳下來。不過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表哥表嫂那麼苦心地勸,老宋還帶著學生來看過她兩次,又送鮮花又送水果,就這麼死了,怎麼對得起人家?最後還是咬著牙活了下來,第一次走進課堂時,學生在黑板上寫了一行字:韓老師,您的學生想念您!韓老師看了鼻子一酸,眼淚都差點流出來。

那是她最困難的時候。但她從來沒想過要打那個電話,雖然她一直都記得那個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