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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部分

家庭惟一的男孩。每天晚上,母親在燈下仔仔細細地檢查兒子的作業,逐字逐句地糾正他的差錯,一邊感嘆著:“要是儂格阿爸還在,唉!儂格阿爸,文章寫得交關好,英語講得交關好!”

但是阿爸永遠也沒有回來。母親希望雁潮快些長大,長成像父親一樣的男子漢,“文章寫得交關好,英語講得交關好”。楚雁潮從來沒見過父親,家裡竟然連父親的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因為他不可能預先知道自己將突然地一去不回,沒有任何準備。兒子就永遠也無法認識父親,只能千遍萬遍地在想象中追尋。後來這個家被房東驅趕著搬了不知多少次,也就沒能留下父親的什麼有研究價值的遺物。他的遺物也無非就是一些和母親共用的書,一些舊衣服和一把舊雨傘,還有一函線裝的《楚氏族譜》,母親一直捨不得丟掉,因為那上面記載著楚家的血脈,多少多少代曾祖父做過“翰林待詔”,多少多少代曾祖父官拜“刺史”,成書時的最後一代則興辦了“國學”。上面當然沒有來得及印上父親和楚雁潮的名字,但這條千古未絕的血脈正是由他們延續下來的。儘管母親有千種遺憾萬種感傷,但她覺得惟一對得起父親的是給他生了個兒子,留下了根。

父親恐怕早就死了,也許就在他被抓走的當天晚上。

是誰殺死了父親呢?不知道。二十多年來,母親、姐姐和楚雁潮都一直沒有找到任何線索。父親到底是個什麼人呢?不知道。無論他是作為革命者被反革命所殺害,還是作為反革命受到了革命的懲罰,都應該留下一點蛛絲馬跡,供後人做一個結論。但是沒有。也許是因為父親的地位太低了,在哪一邊都數不上,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都沒有記著他,沒有留下哪怕只有幾個字的記載。

這個謎,楚雁潮一直苦苦地猜了許多年,也沒有找到謎底。1949年5月,上海解放,楚雁潮十四歲。他錯過了佩戴新中國第一批紅領巾的年齡。進了高中,他和許多純潔得像水一樣的同學一道,虔誠地遞交了入團申請書。但是,一次、兩次、三次……直到他畢業,也沒有得到批准。是他哪方面不如別人嗎?不是,從校長到每一個同學都公認他是最優秀的學生。原因只是由於他那個不明不白的父親。誰知道你是什麼人的後代?也許你父親是個罪有應得的特務、歷史反革命。即使他曾經是個革命者,誰又能保證他被捕之後沒有叛變投敵?總之,一切都沒有人能證明。一箇中學生就這樣被翻來覆去地審查了許多次,而每次都是以問號開始又以問號結束,在這個清清白白的青年身上佈滿了迷霧,把一顆飽含熱血的心扎得幹瘡百孔。

他百思而不得其解:我父親是我父親,我是我;我從來也沒見過他,他是好是壞,和我有什麼關係?即使他是功臣,我也不想分享什麼榮耀;難道他是罪人,我就必須承擔罪責嗎?還有父親的父親、祖父的祖父,什麼“翰林”、“刺史”那些封建官僚所做的一切,也都要子孫負責嗎?我為什麼不能走自己的路?

誰也不能給他以透徹的解釋,一股巨大而無形的力量像磐石一樣牢牢地壓在他的心上,使他幾乎透不過氣來。母親總是流著淚開導他:沒有資格問政治就不要間政治,好好讀書,好好做人,這是最要緊的!他就是在這樣的母訓下憑著自己的力量考取了北京大學。他感激北大錄取了他,表現了難得的寬容。他對北大懷著兒子對母親那樣的感情。但是,他一直不知道“母親”對他的父親到底持什麼看法。北大把他留校任教,也許僅僅是因為他的專業水平,說不定對父親的問題還有過爭論。留校畢竟不同於入黨,他一直沒有勇氣再在政治上做無謂的試探,因為那是徒勞無益的,只能再一次刺痛心中的創傷。在上海工作的姐姐卻比他固執,堅持不懈地追求著黨組織,任何一次黨課都去聽,每一個黨員的發展會都去列席,申請書、思想彙報不知道寫了多少份,被同事們譏笑為“黨迷”,但至今也沒有結果,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整天流著眼淚、追著領導訴說。她是想用自己的一生來證明信仰的真誠,而又有誰能理解她呢?

楚雁潮不願意讓自己在北大也留下那樣的笑柄。五年上學、一年見習和一年多的執教,他默默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一切,卻始終徘徊在黨的門外,沒有再向前邁出一步……

楚雁潮要說的已經說完了。吐出了胸中多年的積鬱,他似乎應該感到一絲宣洩的快慰,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但是沒有。他留下的仍然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號,仍然壓迫著他。也許是因為壓得太久了,他已經習慣了,並不覺得過分的沉重。只是在今天,在此時此刻,當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塊巨石時,才格外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