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的膠皮輪子緩緩地移動,連同那像炮彈似的氧氣瓶,一起陪伴著新月,出了房門……
親人的心也跟著她去了……
禍不單行,兩場大難同時降臨了韓家,而不管這些心靈飽經創傷的人能不能經受得住!
春天的夜晚,清涼而靜謐。綿綿細雨已經停了,空氣中飽含著水分,浸潤著路旁的樹木,樓前的花壇,濃郁的花香混合著綠葉的清新氣息慢慢地飄散。
薄雲在夜空流動,隱隱現出朦朧的月亮。那是半壁下弦月,清清的,淡淡的,弓部的輪廓清晰可見,弦部已是一片迷濛,漸漸溶進天空。月半已過,盈滿的玉輪匆匆地度過了大放光明的短暫時刻,迅速地虧損了,像被潮水一點一點地浸沒……
淡淡的月光照著同仁醫院的大門,門媚上,已經早早地裝飾了紅底金字的橫幅:“迎接五一”。救護車、小汽車匆匆地出出進進,車燈在溼潤的柏油路上閃爍著流動的光影。急診室門口亮著刺眼的紅燈。寧靜的夜,醫院卻從來也沒有安然入睡,幾乎在任何時刻,它都在接待突如其來的傷員和病號,器械在奔忙,藥劑在流動,新生嬰兒在啼哭,垂危病人在呻吟。醫院,生死場;醫院,天使和死神搏鬥的戰場;醫院,交織著科學的無情和人類的多情……
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灑進外科病房,和門旁地下的腳燈微弱的光亮交相輝映。
病房裡靜靜的,同室的病人都早已入睡了,發出均勻的鼾聲。只有韓子奇還醒著,被痛苦所煎熬。
他的傷勢並不像原來想象的那麼重,經過多種手段的仔細檢查,他的頭部沒有造成腦震盪和顱骨出血,四肢也沒有骨折,只是肋骨斷了一根,而且是封閉性的,既沒有刺破皮肉,也沒有扎傷內臟和胸膜。他的休克是由於精神過度緊張造成的,頭破血流也只是劃傷和擦傷。清理了血汙之後,護士輕而易舉地就把傷口處理了,包紮好,完事兒了。肋骨的骨折,幸好折而未斷,加以固定措施之後,並不妨礙他的正常呼吸、進食和輕微的活動。大夫說:“您把家裡的人都嚇壞了,其實並沒有什麼危險。如果不願意住院,可以拿些藥物回家去休養,過幾天再來複查,估計也不會出現什麼問題。”但公司經理還是要求讓他住院,怕發生意外,損失了這位“國寶”。於是,韓子奇被送進了外科病房。
應當說,他摔傷之後能有這樣的結果,已經是萬幸了,應該高興了;但是,他現在焦慮的根本不是他自己,而是女兒!誰能夠想到水靈靈、活潑潑的新月會突然倒在他面前?誰又能想到由於這意外事故才突然發現新月身上早就存在了那種病?太可怕了!在急診室突然聽到大夫說出“病人的心臟很可能早就有嚴重問題”那句話的時候,他幾乎要昏厥!怎麼會?怎麼會?……現在,女兒被送到觀察室裡,他被送到外科病房來了,心連著心的父女被隔開了,在這種息息相關的時候!他不知道這兒離觀察室有多遠,他想聽到女兒的聲音,輕輕地叫一聲“爸爸”,哪怕是一聲呻吟呢,也對他是一點兒安慰,但是,聽不到,一點兒也聽不到!
他悔恨自己,身為父親,為什麼過去對女兒的病沒有一點兒覺察?他埋怨妻子,身為母親,心應該比男人更細一些,你都想什麼呢?把孩子給耽誤了!妻子在他床前垂淚,說壓根兒就沒想到新月會得這種病,也不懂啊!……是的,她不懂,家裡的人誰也不懂,這不能光怨她一個人。“唉,你走吧,別守著我哭!我這兒你們誰都別管,都去給我看著新月去!”他把妻子趕走了,他希望在女兒需要親人的時候,當媽的一定要守在她身邊,讓她感到溫暖。
現在,他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折磨著自己那顆傷痕累累的心。十八年的歲月在他眼前倒流,他看見女兒又回到了那飽含著苦難也飽含著歡樂的童年。女兒出生在不幸的年代,但她理解不了那麼多的不幸,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閃爍著歡笑。稚嫩的童心,金子般的童心,本能地認為世界是美好的,人生是美好的……
涼風從窗縫中透進來,窗簾輕輕地晃動,月光也輕輕地晃動,他又看見了那個難忘的月夜……
那一年,他正好“四十而不惑”。他在月光下徘徊,心中卻惶惑不安,心被窗子裡面的呻吟緊緊地揪住。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新生命就要誕生了,他心懷忐忑,默默地祝願母子平安。
終於,他聽到了嬰兒嬌美的啼哭聲,他瘋狂了!
“噢,是個女兒!”他聽到接生的人在向他報喜,他陶醉了!
“女兒?就叫她‘新月’吧!”他喊道。那時候,天上的一彎新月正朝著他微笑。其實,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