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媽媽這是自天池醒來後第一次和昔日的兒媳見面,握住了她的手怎麼也不捨得撒開,連聲叫:“天池,天池,苦了你了……”一語未了,老淚縱橫。天池記得這是琛兒的母親,卻不記得她同時也曾經是自己的婆婆,一時對盧媽媽近於誇張的動情有些失措,狼狽地說:“盧媽媽,你好,謝謝你,對不起……”辭不達意。幸虧琛兒走來解圍,硬拉開媽媽的手說:“真是,見了幹閨女就忘了親閨女,又不是演長篇電視連續劇,用得著這麼煽情嗎?”盧媽媽怒極反笑,罵女兒道:“有這麼調侃老媽的嗎?這不孝閨女。”又竊竊向女兒女婿打聽訊息,“這裴小姐是什麼人?天池同咱們這麼親,倒由別人來擺慶祝宴,咱們反成了客人?”琛兒嘴裡責怪母親:“真是,請你吃飯也這麼小心,還說不是電視劇看多了,胡思亂想。”心裡可是十二分警惕,亦步亦趨守住天池,又不時同許峰互打眼色。就連程之方也有些不安,墜墜地說:“我總覺得今天是一場鴻門宴,等一下要是這位八面玲瓏的裴玲瓏小姐忽然扔個炸彈出來,我絕不會吃驚。”然而侍者從後廚裡推出的,不過是一隻大蛋糕。玲瓏將天池輕輕一拉,便拉離了琛兒身邊,站在蛋糕車前滿面春風地說:“天池小妹妹,聽到你康復的訊息,我真是太高興了,專程從英國趕回來為你祝福。不知道該送點什麼做賀禮,又走得匆忙,只好買了這個蛋糕,算是慶賀吧。”那是一個高達九層的婚禮蛋糕,隆重得有些裝腔作勢。然而裴玲瓏自有解釋:“這個蛋糕,同我和吳舟舉行婚禮時的那個蛋糕是一模一樣的,也是在同一家蛋糕店訂做的。要是沒有你,就不會有我和吳舟的今天,不會有我們那場遲到的婚禮。所以,我送你這個蛋糕,一是慶祝你的醒來,二也是感謝你對我的恩。不過人家說‘大恩不言謝’,所以,話都在蛋糕裡了。”話都在蛋糕裡了。已經沒有天池可說的話,能說的話。何況,天池又從來都不是一個能言善辯的人。她惟有被動地接過刀子,在玲瓏的指使下提線木偶般從蛋糕中間深深切過,彷彿從自己的身上一刀切過,切斷過去與未來;更彷彿王母娘娘金釵劃過的一道天河,隔開牛郎與織女,天上與人間。她的吳舟哥哥,從此就留在了天河的那一端,永不相見。天池是在用刀子切開蛋糕,而裴玲瓏,卻恰恰是那柄用甜蜜蛋糕包裹著的利刃。在她把刀子遞給天池的同時,已經措手不及地,向她的身上心上捅刺了千萬刀。琛兒不禁再次冷笑,低聲說:“果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許峰卻與人為善地說:“也難為她了,畢竟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婚姻,就算誇張造作些,也不為過。”琛兒鄙夷:“她哪裡是為了婚姻,她根本就是一個瑞蓓卡。”核桃好奇:“什麼是瑞蓓卡?”琛兒簡單地解釋:“瑞蓓卡是一個女人,她希望得到全天下男人的愛,自己卻不愛任何人。”核桃瞠目:“那有多好。”她很佩服裴玲瓏,穿得那麼漂亮,出手那麼大方,尤其她推出來的那隻大蛋糕,天啊,核桃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大這麼精美的蛋糕,眼睛死死地盯著,恨不得整個人撲進去,只差沒流出口水來:“乖乖,這麼大的蛋糕,別說吃,我見也沒見過。”逗得琛兒不禁笑起來,對她說:“告訴廚房,吃不完的全替你打包帶回家去,讓你慢慢吃好不好?”天池握著刀子,只覺得自己已經千瘡百孔,連同她那段不為人知的隱忍愛情血淋淋地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那種疼痛太熟悉了,以至於閃電劃破夜空一般,就在刀子切開蛋糕的瞬間,清晰而利落地割開包裹在她記憶之核外的堅殼,使她完全地記起來了——是的,這同吳舟婚禮上的蛋糕是一模一樣的。她記起來,記起來了。記起自己和吳舟之間發生過的每一個細節,每一段往事,每句話,每個眼神,記起所有的愛,與所有的痛。她忍不住低低呻吟一聲。那聲音如此細弱,卻仍然被程之方所捕捉,立刻緊張地問:“天池,你還好嗎?”天池愴然回顧,她的眼神裡,寫著那麼沉重的痛與絕望,冷如深潭。程之方忍不住為之一慟,他知道,她已經想起來了,全部想起來了,她又成了那個受傷的冰封百年的紀天池。記得當年盧越對他談起天池時,曾經說過,不喜歡她的名字——“太冷寂,太驕傲,完全地不屑與世俗為伍,行不通嘛。”然而那的確是紀天池,孤傲而冷豔,遺世獨立。她壓抑著自己的感情不肯宣諸於口,封鎖著自己的喜怒不使形之於色,除了琛兒,對任何人都關閉自己,以一個睥暱的表情不變應萬變,將滾滾紅塵擋於眼界之外。卻不知,正是她那個過於凜冽過於防忌的眼神出賣了她,讓他得以窺破她的寂寞與渴望——渴望瞭解,渴望愛。程之方覺得悲哀,身為心理醫生和準男友的雙重悲哀:他猜得到她的傷心,卻得不到她的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