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你存在的那種安靜。我承認,我當年的年輕,讓我無法安定在一個家中。現在不然了,我累了,該有的滄桑在這三年間都經歷過了。我開始放掉了以貌取人的虛榮,不再對生活有不健康的好奇,我開始沉潛、開始修行、開始贖罪,請原諒我這三年的荒唐自私。離婚三年了,我第一次覺得了解你,也瞭解自己,第一次覺得我們是如此的天作之合。
然而,如今我已經悔改了,你卻用這種方式報復我。你把自己跌成好幾十塊碎片散落四處,把我對你的記憶以及已形成的後半輩子依戀全瓦解了,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面對你破碎的形象與你繼續對話。你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夢到在飛機艙的走道上,與離異三年後的你第一次見面,我們平靜地說著彼此的近況。我說,狗長大了,不過還是沒學會大小便,花園的草長長了,一直沒時間修剪,樓下的鄰居還是經常吵到很晚,老問題了,也習慣了。記得我還忍不住地問你,有沒有新的感情物件,你笑了笑,沒說什麼,之後就轉身不見了。那是我們最後一次的“見面”,我到現在才發覺,你始終沒回答我半句話。
在夢的後半,我只記得一直在艙裡來回地找你,直到醒來,直到傍晚聽到了你真正的近況。我無神地到了失事現場,看見熊熊的大火開始燒你也同時燒掉我,看見不全的你的身體,我的魂也七零八落。早知如此,我應該早點跟你說話,至少不是在夢裡的自問自答,至少我要知道你這三年來過得好不好,至少我要跟你道歉,至少我要讓你知道我還愛著你,至少你還不會死得這麼孤單,至少我要讓你知道,你可以隨時回來找我。而這一切你都來不及聽,有很多話要說的我,該去哪找你?
恨意太深讓我無法再去愛,我把自己關起來不出房門一步,唯恐會離開有你在的夢境回不來,我感覺到你的訊息漸弱,這次我一定要全程陪你,寸步不離。我知道,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敏感如你趁夜回來了,我去上洗手間的時候,感覺你就站在我身邊,你看著,而且你聽到了我心裡的哀號。我真的有很多話要告訴你,有很多我的懺悔、我們的希望要告訴你,你聽都不聽就走了。之後我如何在這個城市、這棟房子裡繼續思考、繼續生活?八年間你已經到處留下了你的聲音、你的話、你的氣味與我們的記憶,而你就要留我一人在這裡,日夜受沒有你迴音的活死刑,你用沒有你的世界繼續凌遲我,你用我的自責無限期地報復了我。這樣你平衡了嗎?
自從失去你,我更不能離開電話超過一米,我怕你打來。如果我身邊沒有電話,我會沒有安全感,一旦我想和你說話,想死,至少我可以尋求任何一個人的聲音求救。原來我幻想中的末日,不必經過戰爭,不必經過想象,更不必等到毀滅,只要這樣摔下來的幾秒鐘,就同時到了你我的末日而且萬劫不復;你破碎的身、我撕裂的心投訴無門,我們已經沒有複合的機會了,一次也沒有。這是我的報應。
讓我們再說說話,我知道你還沒離開而且知道你將要離開。我要告訴你,我們的狗狗很想你,自你走後,它變得很憂慮,不會主動要吃的也不會大叫,除了那一天,你真正離開的那天,它叫得特別淒厲。我也鄭重地告訴你,我得自己一個人,活到老;你一定也捨不得,因為我還沒學會好好照顧自己。我不再看報紙、不再看電影,我知道以後還會有飛機掉下來,我完全沒有能力再觸景傷情,我寧可變瞎、變文盲,這樣的痛楚,躲在越原始的地方就越安全。
我也永遠地離開臺灣,而且我請求你與我一道,因為我一定還要再見到你。三年來,我就說為了要好好地見你一面,我把長髮剪了,鬍鬚剃了,我做了最好的準備:我還把家改成了有你自己書房的格局,在花園裡種了你最愛的瑪格麗特,把房間全漆了讓你愉快的粉藍。但支離破碎的你,我們該如何一起吃飯、一起擁有小孩、一起旅行、一起白頭到老?
原來不是每個人都能生老病死。你只有生死,老和病我一人承擔。每到夜晚,我全身不由自主地冒冷汗、流淚,失水過多,已經變成了沒有血色的遊魂。我已經活不回來了,連記憶都在火速的消逝中,我快要一無所有。
這麼多人陪著你死,卻沒有人陪著我活。人緣一向很好的你,應該很快就可以適應新生活。我已經不能再信任時間、信任命運、信任未來和我自己,我沒把握我們是否還能再平靜地見到面,所以我把我們的婚照燒給你,希望你收得到。
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好好的。
[割捨]愛情有害健康(1)
(看完電影《天使愛過界》後的小說創作)
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