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衫卻說:“慢。” 慧慈停下,不耐煩地問:“你又有什麼事?” 短衫笑笑說:“因為是臨時訂的棺材,一時棺材店裡缺貨,少了一具,所以只得訂了一具特大棺材,足夠兩個人用。您和四姨娘生前交好,姐妹情深,就睡一口棺材如何?” 慧慈詫異起來:“難道這口棺材不是我的?那放在這裡給誰備著?你自己用不成?” 短衫嫌晦氣,“呸”了一口方道:“那是給我媽留的。” 慧慈轟然大笑,連說了幾個好字:“好,好,好,你媽生了你這個好兒子,死也閉眼了。” 短衫訕訕說:“委屈姨娘了。” “算了,擠擠就擠擠吧。”慧慈無所謂地說,走到大棺材旁,一邊抬腿邁進去,一邊帶著笑對已經死透了的四姨娘說,“喂,一個人佔那麼大地方幹嘛?往旁邊讓讓。” 沒有人看清楚那一刻到底發生了什麼,好像天地間起了一場小小的震動,又像是時間大神忽然走快了一步,每個人只覺得心頭突突地一陣狂跳,還沒有清楚意識到底發生了什麼,一切已經塵埃落定了。 二姨娘慧慈沉重地倒下去,緊挨著四姨娘荷花躺了下來,她的眼睛閉上了,嘴角有絲絲血跡,沒有人看清是不是真的四姨娘自己給她讓了位子,但是卻都清楚地看到結果――四姨娘的眼睛閉上了。 事隔多年之後,盧家人每次講起這一幕就有些犯迷糊,忍不住要彼此印證,餵你看清了嗎?到底慧姨娘是怎麼躺下去的?是她把四姨娘搬開的還是四姨娘自己騰的地方?四姨娘的眼睛是誰幫忙給閉上的? 問題有很多,答案也有很多,於是等於沒有。 短衫回到母親房中,吩咐丫頭:“擰把熱手巾來。”抱怨著,“累死了,一宿沒睡。” 盧胡氏心急地問:“她兩個怎樣了?” 短衫輕鬆地說:“死了。” “死了?”盧胡氏有點心慌慌的,說不清什麼滋味。自己同這幾個姨娘鬥了大半輩子,如今忽然之間,五個人腳跟腳地去了,先是鳳琴莫明其妙地客死途中,接著小蛇和老爺雙雙在床上嚥氣,不到半天功夫,又傳出娉婷上吊的訊息,現在,慧慈和荷花也死了。人的命,竟是這樣賤的麼?就為了一座貞節牌坊? 她忽然對自己半世的信仰動搖起來。愣愣地問兒子:“這麼著,皇上該答應賞賜牌坊了吧?” “應該會吧。”短衫得意地說,“順治七年,有位安徽吳黃氏‘絕粒殉夫’,賞了座‘黃氏孝烈門坊’;嘉慶二十五年,有個叫許俊業的死了,皇上獎賞他的一妻一妾‘雙節坊’;現在咱們盧家六房妻妾,同日殉夫,這是多麼剛烈的壯舉,簡直驚天地泣鬼神,怎麼不也得賞座‘六節坊’?” “六房妻妾?”盧胡氏一時不懂,“哪來的六房妻妾?” “慧姨娘,娉婷姨娘,荷花姨娘,小蛇,加上虛報忌辰的鳳姨娘,再加上您,不剛好是六位嗎?”短衫彈彈衣襟,“媽,現在可就差您了。” “什麼?”盧胡氏大驚坐起,“你連媽也不放過?你竟敢要我死?我不死!我不死!我不死!” 短衫收了笑容,一拍桌子站起來:“由不得你!”回身命令,“阿福,動手!” 阿福答應著,拿著繩子,卻瑟縮著不敢動手。對大太太的畏懼已經是根深蒂固的思想,讓他親手勒死大太太,這在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如今雖是二少爺當家,可太太餘威猶在,如何下得了手? 短衫一腳踢開阿福,親自拿了繩子跳上床,按住母親將繩環套進脖子,用力拉扯起來,一邊怒罵:“阿福,還不來幫忙!” 阿福抖索索爬起來,磕磕絆絆地過來,拉住繩子另一頭,同短衫兩個,一邊一個,兩下里一較勁,只聽盧胡氏喉嚨裡咯咯一陣響,嘴角流出血來,眼睛翻開,舌頭吐出,慢慢地不再動了…… 貞節牌坊尾聲尾聲 盧府娶親向來是青桐縣的大事,然而盧家二少爺短衫的婚事,則比他的祖祖輩輩都還要威風十倍。那一天,青桐縣民傾屋而出,都擁到縣誌碑去看新娘子拜牌坊——盧氏妻妾六人集體殉夫,用六條人命換來的貞孝節烈牌坊,也是大清皇帝頒出的最後一座牌坊。 在牌坊前,新郎新娘雙雙跪倒,聽司儀高聲頌揚:“青桐盧氏,世代禮儀之家,男子稟公守法,女子貞靜賢淑,從一而終,三從四德,梅菊可擬其神,冰霜難比其潔,世人共仰,眾望所歸……” 西嶺雪 二零零三年七月二十四日於西航花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