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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

方大教授倉促間竟微見窘迫。方思慎扒拉著碗裡的麵條,低頭抿著嘴笑。方篤之瞧見他這副神情,哪裡還顧得上分辯什麼“民族性、專業性、純粹性”?痴痴看了片刻,心中酸楚。這孩子上一次對自己露出這般乖巧又頑皮的模樣,早記不起是哪年哪月,自己這父親當得實在太不稱職。在兒子發現之前,收拾心情,轉換話題:“麵條還有呢,再來點兒?”

第二天方思慎要回學校,方篤之在屋裡翻箱倒櫃:“中看不中用的別拿了,拿點吃的帶學校去,前些時候有人從地方來,送了一堆雜七雜八,我瞧瞧都有啥,松花粉……螺旋藻……雪蛤精……”

“爸,我走了。”方思慎斜挎書包站在門口。望著父親把茶几隔板書櫃空隙橫掃一通,忽然覺得空蕩蕩的房子沒個主持打理的女主人,異常冷清凌亂。又看見父親鬢邊幾縷星星白髮隱約閃現,差點脫口而出:這些補品您自己留著吃。話到嘴邊直覺不妥,輕輕咬牙強嚥下去。方大教授一生精幹要強,曾不知老之將至,何必無端攪擾。於是重複一遍:“爸,我走了。”

方篤之聞聲停下動作,微躬著身子側頭望住他,靜止不動的姿態如同一具雕塑。昨夜談及的遙遠人事,記憶裡殘留的諸般印象,與眼前身影瞬間重疊。方思慎心中所有過往糾結、現時尷尬,寄託於空氣裡尚未消散的青煙燭火,在這場清明祭祀中找到歸處。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

不如憐取眼前人。

他痛痛快快地道:“端午節給您電話,有空就回家吃粽子。”

方思慎的慣例是週六下午批作業,昨日被衛德禮耽擱,回到宿舍便先看學生論文草稿。各小組進度不一,好學生如梁若谷等,課餘肯花功夫,三五千字不在話下。中游者跟著課程循序漸進,兩千字的初稿已具雛形。落後些的仍停留在修改提綱、整理論據階段。粗略掃過一遍,被洪鑫垚洋洋灑灑滿滿三頁紙吸引,單拿出來先改。

字還是斗大一個,三頁紙加起來也就千餘。

第一部分依舊“借鑑”史同假期成果:《名人宮刑知多少》。因為被方老師批評過“剽竊”,看得出做了十分辛苦的壓縮改寫。

大意:宮刑最初主要為懲罰不正當男女關係,後來成為重罪刑罰的一種。但漢孝武帝之前,宮刑主要用於地位低的罪人。以宮刑代替某些死刑,猜測是為了儲存勞動力的需要。漢孝武帝之後,宮刑主要用於謀反大逆者的年幼子孫,至於後世發展成為收蓄宮奴的常規手段,已經不屬於法律意義上的“刑”。而孝武帝一人,大臣受宮刑見於正史的就有太史令司馬子長、掖庭令張賀、樂府都尉李延年等。《周禮》曰: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縱觀歷史,除了漢孝武帝,沒有哪個皇帝真正把宮刑用在朝廷官員和士大夫身上。可見使用宮刑懲罰身邊人,是這位皇帝的個人偏好。

第二部分則是作者原創闡發:《司馬子長之宮刑猜想》。方思慎提筆批曰:“標題語法不通。”

大意:

孝武帝男女通吃,史書講得明白。對宮刑的偏好與喜歡男人在心理上是一回事。前面提到被他宮了的三個有名臣子中,掖庭令張賀曾經得到太子寵幸,太子遭人誣陷最終自殺,張賀受牽連被宮。張賀後來找到太子遺腹子,撫養他長大成人,由此可知他被宮時很年輕,跟太子多半有些曖昧關係,所以孝武帝不殺他,偏用宮刑懲罰他,好比婆婆討厭兒媳婦。樂府都尉李延年因為犯罪受了宮刑,乾脆進宮做太監,後來連同妹妹李夫人一起給皇帝唱歌跳舞,陪皇帝睡覺,這個例子充分說明了愛好男色與宮刑之間的緊密聯絡。

根據年表,孝武帝比司馬子長大十一歲,孝武帝三十四歲時,司馬二十三歲,開始當郎中,也就是皇帝的侍衛官。從此一直跟在皇帝身邊東奔西跑,皇帝出門都帶著他。三十八歲接替他爹當太史令,這是個給皇帝算命的重要位子,從史書看,改曆法、祭祀這些頭等大事,皇帝都聽他的。直到四十七歲因為替李陵說話被判死刑,罪名是“沮貳師”,意思是汙衊貳師將軍李廣利。李廣利誰啊?李延年他哥啊!在皇帝眼裡,明顯就是舊寵找茬攻擊新寵啊!

司馬自己說因為沒錢贖身所以用宮刑頂替死刑,憑他的位子,再加上跟皇帝的老關係,拿不出錢來,誰信啊?擺明了皇帝不許他贖身,到底餘情未了,捨不得叫他死,乾脆一宮了之。要不怎麼轉年就升了中書令,被皇帝明目張膽擱在後宮,反而更加寵愛呢?正所謂帝王心海底針,恨之慾其死,愛之慾其生,但願同年同月死,不願同年同月生——所以最後孝武帝與司馬子長果然同一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