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的恥辱,但他沒有辯解。
田生谷說:“你這小子,害得我們一夜沒得安生。你跑什麼?不知道隊伍等著吃糧?待會兒怕要槍斃你了,有什麼要往家裡捎的話,跟我們說說吧,孬好是鄉親。”
父親說:“你給我把臉上的血擦擦,別讓我這樣鼻眼不清地挨槍崩。”
田生谷跟劉長水交換了眼神,疑慮重重地說:“餘豆官,你不會趁著我給你擦鼻血時機咬掉我的手指頭吧?”
父親忍不住笑起來,他自然不知道臉上的笑容怪模怪樣,令兩個年輕夫子膽寒。他們互相推託著,誰也不敢冒風險。父親憤怒地說:“別他孃的推託了,不用你們擦了!”
田生谷怔怔,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說:“豆官,不是我不給你擦,是你太厲害,村裡人都說你在日本用牙咬死了一頭狗熊,看看你,一口那麼結實的鋼牙。”
父親說:“別囉囉唆唆了,我不用你擦了。”
田生谷從破棉襖的洞眼掏出了一團骯髒的棉花,小心翼翼地靠近父親,馬馬虎虎地揩了他臉上的血,又掏出一小團棉花,撕成二份,搓成兩個小球,堵住了他兩個流血的鼻孔。
這一堵使父親本來就發脹的鼻腔更脹得厲害,他嘟嘟噥噥地說:“你想憋死我嗎?快把棉花拿掉!”
父親在民夫連裡(2)
田生谷說:“老餘,我好心被你當成驢肝肺,堵著怕你流血哩。”
父親說:“我血多,流不光,你快點弄掉吧,憋得我腦袋瓜子都發暈了。”
田生谷把棉花球兒從父親的鼻孔裡掏出來,厭惡地扔在地上。地上已經十分明亮,一粒黃銅彈殼兒閃爍著柔和的光輝。劉長水打了一個噴嚏,然後用明晃晃的襖袖子擦了擦嘴巴,說:“老餘,你還記得與你一起在大窪裡打狗的德治嗎?他是我小叔叔。”
父親打起精神,觀察著劉長水瘦巴巴的臉,努力從沉淪的記憶裡尋找著少年時英雄夥伴的面孔,他的腦子裡浮現出那個初冬陰霾的天空,天空下翻滾的潮溼煙雲,煙雲籠罩著的高粱地,墨水河低沉的嗚咽,尖利的東風,瘋狗的咆哮與喘息,手榴彈的清脆爆炸聲,一一在他的耳畔轟鳴。腐臭屍首的味道、烏鴉糞便的味道、硝煙火藥的味道、“二百二”藥水的味道,伴隨著聲音和影象,通通湧上他的心頭。在這紛沓的諸多感覺中,終於緩緩地湧出了那個黃臉皮、黃眼珠的瘦長少年的形象。他是為掩護父親和母親衝入狗陣拉響了兩顆手榴彈與一群瘋狗同歸於盡的,那猛烈的爆炸聲和淡薄的硝煙以及緩緩飛起的人與狗的破碎屍首合成一股力量,猛烈一擊,使父親心臟緊縮,隨即下體一陣難以名狀的劇烈痛楚,那隻殘存的、非常發達的“雀蛋兒”緊緊地縮上來。以後的歲月裡,每當他思念倩兒———我的母親時,就要爆發這種痛楚。
父親感激地望著民夫劉長水的臉,呢呢喃喃地說:“德治是你的小叔叔?你那會兒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劉長水低沉的回答淹沒在嘈雜的人聲裡,一百米外的宿營地在紅太陽下亂糟糟地動起來,數百名民夫從車子底下、從用破油布搭起的遮霜棚下鑽出來,連長挺著胸脯,亮著眼睛,吹一隻鐵皮哨子,尖厲的哨音從數百個身體發出的交響裡高高地拔出來,像海鷗在海浪上鳴叫。幾十頭毛驢也莫名其妙地亢奮起來,它們婉轉而曲折的叫聲把哨音徹底淹沒了。
父親充當民夫一個多月,第一次脫離了連隊,成為一名狼狽的旁觀者。他看著繁忙的人們,心裡浮起一種酸溜溜的感情。民夫們有的整理車輛,有的去街邊的水井打水。父親看到剛出井的水冒著稀薄的熱氣,口渴的驢對著水桶噴響鼻。後來炊煙升起了,連長吹哨子集合起二百名民夫,讓他們排著隊,走到父親面前來。劉長水小聲對父親說:“夥計,你的死期到了。”
父親親切地注視著迎著朝陽走過不定期的民夫連,絲毫也沒感覺到恐懼。他堅信死神降臨之前,總會有些特殊的感覺,但現在什麼感覺也沒有,一切正常。他用挑剔的目光看著逼近的隊伍,嘲笑著他們凌亂不齊的步伐和莊稼人的各式怪模怪樣的步態。儘管受過正規訓練的指導員啞著嗓子喊口號,但民夫們的腳照樣各邁各的,不踏點上。隊伍行進到離大桑樹五步遠時,指導員喊了“立定”的口令,隊伍卻立不定,好像慣性難收,一群熟悉的面孔湊上來。父親不願意看他們,便放遠了目光。宿營地那兒還留下幾個人,有持槍站崗的,有埋鍋造飯的,有打水飲驢的,荒草幾乎淹沒了街道,村子裡的人好像死光了。
指導員大聲說:“同志們,我們民夫連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