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若墨家對弟子一律以苦修苦行求之,允許富貴弟子在學館共有衣食之外花消“外錢”。所謂外錢,便是富貴人家給弟子送來的私錢。為防不肖者偷盜等諸般尷尬事,荀子責令李斯妥善管制“外錢”。李斯大有法度:“外錢”屬弟子私錢,然得交由學館統一設石櫃保管;人各一賬,任由本人在修學期間額外支出。韓非乃韓國王族子弟,外錢自是多多,今日聽李斯一說大出意料,如何不覺得尷尬?若非魯天一番笑臉說辭,兩人眼見便是難堪。
“也是,我只提醒韓非兄而已,豈有他哉!”李斯先笑了。
“國不國也!”韓非跺腳一嘆,顯然已經不是對李斯了。
魯天連忙斟好老酒各捧給兩位學兄一碗,相邀賀冬一飲。李斯原是圓通練達,韓非也終不失貴胄氣度,一碗飲下哈哈大笑,方才不快便煙消雲散了。
“兩位學兄取‘繩礪舍’卻是何意?”魯天緊找話題。
“李斯兄取得,自己說。”韓非永遠是不屑論及瑣細的。
李斯笑道:“繩者,法度準繩也。礪者,磨刀石也。”
“兄弟明白。”魯天連連點頭,“老師《勸學》宗旨也!”
“小魯兄。”這是李斯在論戰公孫龍子後對魯天的奇特稱謂,既不乏敬重又頗為親暱,正是李斯練達處。此刻李斯撥著燎爐紅紅的木炭,沉吟間突然便是一問,“我入山六年有餘,終究要離山自立,你說該去何處?”
“大哥嚇我!”魯天乍舌一笑,“韓非大哥該先說。”
李斯淡淡一笑:“我與非兄同室六年,豈能無說?”
“然也!”韓非鋒稜閃閃氣咻咻道,“李斯兄領政大才,當入弱小之國,振弱圖強,方成功業。譬如商君當年入秦是也!惟其如此,我幾說李斯兄入韓,與我聯手振興韓國。可李斯兄偏說韓國無救,中原無救,豈有此理也!”
李斯連連擺手:“後生可畏,還是聽小魯兄說法了。”
“中原無救?”魯天略一沉吟恍然拍掌,“對了,甘羅說他要回秦國!李斯兄便去秦國如何?左右中原各國你看不入眼也!”
“倒也未必。”李斯搖搖頭,“楚國早要我做郡守了。”
韓非冷笑:“郡守之志,何足與語!”撂下大碗上榻去了。
“錦衣玉食者,不知柴米也!”李斯撥著木炭笑嘆一句。
“兩位大哥倒是都對。”魯天呵呵一笑,“這是繩礪舍。韓非大哥激勵李斯大哥壯心,沒錯!李斯大哥不圖虛妄而求實務本,更沒錯!要我說,李斯大哥還有一條路,趙國!今日天下,惟趙國可抗衡秦國。老師便是趙人,又與平原君交厚,不妨請得老師舉薦書簡一封,投奔趙國做一番大功業!”
“至少當如此也!”韓非又猛然下榻湊到了燎爐旁。
“刻舟求劍耳。”李斯卻是搖頭輕蔑地一笑。
“那便齊國!齊王建正在求賢!”
“膠柱鼓瑟耳。”
“燕國!”
“南轅北轍耳。”
“魏國!”
“歧路亡羊耳。”
“哪?只有楚國了?”魯天忽然小心翼翼。
“卬明月而太息兮,何所憂之多方!”李斯慨然吟誦了一句。
“大事多猶疑,斯兄痼疾也!”韓非皺著眉頭冷冷一笑,“曠世之志不較細務,千里之行不計坎坷。若你這般,既憂不得大位無以伸展,又憂空得清要生計無以堅實。此亦憂,彼亦憂,終無一國可就也!但為大丈夫,歆慕一國便當慷慨前往,不計坎坷不畏險難,雖九死而無悔,可成大事也!譬如商君,譬如范雎,兩人入秦為相,皆經萬般坎坷。是你這般,哼哼,不中!”韓非原本稜角分明的瘦削臉膛更見冷峻,舉碗大飲一口便戛然而止。
“韓非大哥言重了……”魯天連忙笑著圓場。
“無所謂也。”李斯一擺手笑道,“我與非兄相互撻伐,何至一日一事?猶疑固然不好,然輕率決事,又何嘗不是多敗也!”李斯喟然一嘆,徑自大飲了一碗蘭陵老酒,補丁衣袖拭著嘴角酒汁大是感慨,“斯少時嘗為鄉吏,見官倉之鼠居大屋之下,安安然消受囤中積粟,悠悠然無人犬襲擾之憂也!而茅廁之鼠,既食劣汙瑣碎,更有人犬不時襲擾,動輒便惶惶逃竄,更有幾多莫名猝死。同為鼠之生計,其境遇竟是天壤之別矣!所以者何?在所自處不同也!那時李斯便想,人之境遇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李斯似乎有了些許酒意,眼中閃爍著晶晶淚光,“譬如非兄,生為王子,鍾鳴鼎食,進可為君王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