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公……”老內侍一陣木訥,兩道白眉猛然聳動起來面色張紅粗重急促地喘息著,“恩公呵,你便勸勸公子了!老朽跟隨公子二十餘年,沒見過他如此失魂落魄也!如此下去,公子便要毀在邯鄲了,還回甚個秦國?老朽心痛啊……”
“家老莫急。”呂不韋扶住只要跪拜下去的老內侍,“你只說甚個因由便了。”
“只可惜老朽不知呵。”老內侍唏噓拭淚,“公子出門,素來都是武僕一人駕車跟隨。旬日以來,老朽只聞公子每夜必出,飲酒一通,便下令武僕駕車原地等候,而後便獨自一人出酒肆去了。如此三五日,老朽心急,便暗中跟隨公子要看個究竟。不想老朽遲笨,被公子在酒肆外覺察。公子發怒,一頓皮鞭打得老朽差點走不回來……恩公呵,老朽急,可老朽不知道因由也!”
良久默然,幾乎永遠都是一團春風的呂不韋漸漸沒有了笑意。老內侍悄悄捧來煮好的茶汁斟好,見呂不韋依舊石人般佇立沉思,張嘴想說幾句,終是沒有開口便悄悄去了。正在此時,木屏後一陣拖沓的腳步聲,一人寬袍大袖披散著溼漉漉的長髮走了出來,當頭便是一躬:“先生久候,恕異人不周了。”
呂不韋不禁驚訝了,這是嬴異人麼?雙眼紅腫腳步虛浮神色恍惚,連說話都沒了力氣。呂不韋記得清楚,便是當初困窘之時,嬴異人眼中也時時閃爍著困獸猶鬥的賊亮光芒,言談舉止在絕望中透著一種苦苦支撐的悽然的力。便在立秋論戰之時,此子還是生氣勃勃。如何短短半月之間便萎靡如此?思忖之間,呂不韋又浮現出了平和的微笑:“公子交遊日多,疲累也是尋常,瑣碎禮儀不必上心。”說罷徑自入座西側客位笑道,“如何?這裡還住得慣麼?”
“甚好。”嬴異人淡淡一句,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便在呂不韋身旁案前落座,“先生商旅勞頓,異人本當為先生洗塵,奈何晚間又有酬答,先生見諒了。”
“晚間酬答,卻是何人?”
“噢,平原君門下毛遂,大約還有那個環淵。”
“三日前,毛遂代平原君出使燕國,回到邯鄲了?”
“如何如何?毛遂不,不在邯鄲麼?”嬴異人大是困窘,滿臉頓時紅布一般。
呂不韋笑意倏忽褪去,輕輕叩著大案道:“我等大事正在要害之際,不韋從咸陽歸來,正待與公子計議諸多事端,公子卻不聞不問,當真匪夷所思也!不韋生為商賈,素來不喜臨大事而心猿意馬。公子如此神不守舍,究竟所為何事?若能明告,不韋自信世間無不解之難題。若是公子心志頹喪,或自感功成名就而甘於安居趙國,不韋便從此退身,只做從來沒有識得公子便了。”
“先生……”嬴異人唏噓伏案,“先生救我於將死,異人安能忘懷?”哽咽間一拳砸案,“先生啊,我中邪也!”便是放聲大哭。
待嬴異人哭聲稍緩,呂不韋便是一聲嘆息:“王子王孫,心多悽苦也!公子少年入敵國為質,無天倫之親,無親友之誼,無可做之事,無常人之樂,形同幽禁,孤獨困頓。唯一能做的,便是抵押生命,淒涼憂憤處,實非尋常人所能體味矣!目下形似伸展,實則漂泊難定,公子便生空蕩蕩無處著落之傷感。不韋粗疏,竟未曾體諒,實在有愧也。”
“不!不!”嬴異人哭喊一聲,“先生,我中邪也!定是上天派她來也!”
思忖一陣,呂不韋走過去扶著嬴異人坐好,輕輕拍著他肩頭撫慰道:“公子莫得傷感,你只說出甚事,但有不韋,萬事可解。來,慢慢說。”嬴異人住了哭聲,接過呂不韋遞過來的茶水咕咚一口,抹抹淚水長吁一聲便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
半月之前的一日夜晚,嬴異人與薛公毛公一道拜訪信陵君,茅亭風燈下飲宴敘談,評點天下兵法。這本是毛公謀劃,意圖便是讓嬴異人拜個兵學大家為師。信陵君卻是坦蕩豪爽,從太公呂尚的《六韜》說起,逐一地評點了《孫子》《吳子》《孫臏兵法》《司馬法》,精當簡約,處處透著深邃。嬴異人大是敬佩,便謙恭地提出想借抄信陵君自己撰寫的兵法。不料,信陵君卻是一陣大笑:“老夫一戰而得虛名也!若是戰勝白起尚有一說,偏偏只勝得王齕王陵之輩,何敢自認兵家?不提兵法也罷!”連說飲酒,竟是避開了這個話題。
那夜散席,嬴異人心下便有些煩悶,覺得自己與六國人士終究是隔膜一層。趁著濃濃的酒意,嬴異人便驅車到了南城大湖邊,將緇車停在湖畔大道,便徑自搖進了那片紅濛濛的胡楊林。走著走著,嬴異人突然一陣愣怔,釘在林間挪不開腳步了——
秋月之下,胡楊林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