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閉目喘息,臉上紅潮退盡,蒼白得虛脫了一般,片刻養神後,向門外輕聲道:“進來吧。”三人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關切的看著地上的瑩玉。商鞅疲憊的笑了,“沒事了。她是急愁苦哀攻心,方才已經快要瘋了……我用老師的昏眠秘術,總算將他救了過來。她大約一個月後才能完全清醒……令狐妹妹,你現下將她抬到院中,找塊太陽地讓她暖睡。”
令狐哽咽著答應一聲,叫來兩名獄卒用軟架抬出瑩玉。獄吏將她們領到唯一的一塊陽光角落,還拿來一塊乾淨的棉被。令狐給瑩玉蓋上,守在旁邊竟哭得淚人兒一般。
牢房內車英問:“商君,公主該當到何處養息?”
商鞅:“瑩玉之根本是養息心神,淡出悲傷。唯有玄奇能幫助瑩玉養心。想辦法送到玄奇那裡去吧。將來轉告瑩玉:不要自責,我很高興自己的生命徹底溶進了秦國;如果她是我,她也會如此的。”
車英、景監粗重的一聲嘆息,只有含淚點頭。
“景監、車英,我們三人從變法開始就是一體,情逾同胞手足。你倆謹記,至少兩年內不能辭官。維護新法,國君還要借重你們。”商鞅分外清醒,似乎方才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景監面色更加蒼白了,“商君被拿之日,景監已經心灰意冷,提出退隱。既然商君如此叮囑,景監自當為維護新法撐持下去。”
車英忿忿然道:“為拿商君,國君煞費苦心。軟禁王軾,支開公主,困住上大夫,虛假軍情調我離都。前日朝會,又裝聾作啞,縱容六國特使。凡此種種,令人寒心,車英實在無心做官……商君此情此景,尚一力維護新法大局,車英亦當與上大夫共同撐持了。”
見商鞅目詢,景監便將前日朝會的情景說了一番。商鞅思忖點頭,“國君有他的成算預謀。他是有意讓六國特使施加壓力,便於對我處置。將來一旦騰出手來,他就會以‘六國合謀,逼殺商鞅’為由,對東方師出有名。莫得擔心,國君對山東六國絕不會手軟,對世族元老也絕不會留情。他要的,只是我的生命而已,豈有他哉?”
景監:“倒也是……甘龍被惠施氣得吐血,他竟不聞不問。”
車英:“雖則如此,也忒過陰險歹毒,難成大器。”
商鞅笑了,“車英啊,權力功業如戰場,歷來不以德行操守論人。我也說過,大仁不仁。只要他堅持新法、剷除世族、力爭統一,就有大德大操。錯殺功臣,小德之過也,無失大德。”
景監慨然嘆息,“商君胸襟,河海浩浩,慷慨赴難,天下何堪?”
“啊,別如此說了。”商鞅自嘲的笑了,“商鞅也是為了名節大業。設若新法失敗,商鞅還有幾多價值?老甘龍肯定要惡狠狠說,以身沽名,心逆而險!” 商鞅不禁一陣大笑。
景監車英也禁不住笑了起來。
商鞅恍然道:“車英啊,我們在河西收回的那把蚩尤天月劍,荊南不用了,還在我府中。瑩玉醒來後你取將出來,還給嬴虔,那劍對他還是有大用場的。”
“好吧。”車英答應了。
景監肅然拱手道:“商君,有件事瞞了你十多年,今日景監直言,望能首肯。”
商鞅釋然笑道:“何須每件事都讓我知曉?”
景監:“二十三年前,自我任商君長史,便與書吏們輯錄商君之治國言論,整理成篇,分類抄寫。至去年共得二十五章,分五十卷謄清在羊皮紙上。今日帶來,請商君瀏覽斧正,以使商君之學流傳後世。”說罷,開啟帶來的木箱,拿出一卷卷捆紮整齊的羊皮大書。
商鞅一陣驚愕,又深深感動了。要知道,自辭官不成大難不免,商鞅最感痛心的憾事,就是無法繼續完成只寫了三五篇的法家大著。聽景監一說,連忙開啟景監遞過的目錄卷,一眼看去,整整齊齊二十五章——
更法第一墾令第二去強第三說民第四算地第五開塞第六壹言第七錯法第八戰法第九立本第十兵守十一靳令十二修權十三徠民十四刑約十五畫策十六境內十七弱民十八御盜十九外內二十君臣二一禁使二二慎法二三定份二四商鞅深深一躬,“景兄苦心大德,了卻鞅一大心志,鞅此生無憾矣!”
景監連忙扶住商鞅,“份內之事,還請商君過目斧正。”
商鞅笑道:“很好了。再加上我寫的那幾篇,農戰、賞刑、六法,就是二十七章。那幾章瑩玉收藏著,找她拿出來補上吧……我可能沒有時間逐一訂正了,景兄相機斟酌吧。”
景監含淚道:“此書就叫《商君書》,商君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