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威再笑,站起身,輕輕活動胳膊和脊背,好像剛放下了千斤重擔一般。
“你是說即便他選擇跟符家聯姻……”鄭仁誨被郭威突然間的態度轉變,弄得滿頭霧水。也跟著站了起來,滿臉緊張地追問。
如果郭榮選擇迎娶符贏,就說明了他早已有了野心,不甘於在把自己利益,放置於郭家的整體利益之下。這種時候,作為一名合格的諸侯,郭威需要乾的事情,絕不該是聽之任之。而是迅速剝奪分配給郭榮的所有權力,然後將其嚴加看管,甚至悄悄處死。否則,以郭榮的本事,不難成為下一個李世民,或者李嗣源。(注1)
然而,沒等鄭仁誨將自己的擔心說出來,郭威已經笑著擺手打斷,“如果他選擇迎娶符氏,老夫就向朝廷推薦他,出任安國節度使,出鎮邢州。反正老夫先前就有過打算,在青哥長大之後,讓君貴自立門戶。現在放他走,不過是提前了幾年而已。不會令自家傷筋動骨!”
“這……”鄭仁誨愣了愣,無言以對。
郭威所說的,也許是最好的解決方案,雖然短時間內,會令郭家的實力受到一些損害,長遠角度,卻等同於徹底消除了義子和親生兒子爭奪繼承權的隱患。哪怕郭威將來沒等兩個親生兒子成年,便已經撒手塵寰。萬一郭家受到外部力量的攻擊,念在郭威當初的提攜扶持之恩的份上,郭榮有絕對義務向郭家提供支援。否則,必將會受到天下豪傑的鄙夷。
只有站在郭威身邊的人,才知道他做出這樣的選擇,是何等的艱難。親手培養出來的將帥之才,沒等從其身上收穫足夠的回報,便要讓其自立門戶。親手打造的寶刀,沒等用它來殺敵,就要徹底脫離掌控。從此,父子變成了同僚,心腹變成了盟友。如果哪天彼此之間的利益發生成衝突,曾經做人父親的,還需要平心靜氣地跟曾經的兒子討價還價,甚至主動做出讓步……
“他是我郭威的義子,我郭威親手培養起來的千里駒。哪怕他將來實力和地位躍居青哥和意哥兩人之上,依然改變不了,他出身於我郭家的事實!”好像在解釋給鄭仁誨聽,又好像是在給自己打氣,郭威用手扶住桌案,低聲說道。
“這些年,父子反目,手足相殘的事情,咱們已經見得太多了。”不待鄭仁誨接茬,笑了笑,他繼續低聲補充,“大兄!夠了,已經足夠了。咱們每次笑話別人,把好端端的家變成了虎穴狼窩,一家子互相撕咬。咱們自己,又何必做自己曾經笑話過的人?夠了,這些年,死的人已經夠多了,流的血也夠多了。我郭家雀兒這輩子未必能做出什麼豐功偉業,至少可以做到,自己不變成虎狼,自己家裡不血流成河!”
“文仲雄才大略,當世無人能及!”鄭仁誨後退半步,站直身體,然後恭恭敬敬向郭威施禮。為了那句不做自己曾經笑話過的人,也為了那句“死的人已經夠多”。
從朱溫篡唐到現在,已經整個過去了四十三年。這些年來,無數英雄橫刀立馬,殺得大地上白骨累累,卻沒有一個英雄,像郭威這樣,對殺戮產生了倦意。更沒有一個英雄,在尚未老去之前,心甘情願地將新的英雄扶上馬背,而不是出手扼殺。
李克用做不到,朱溫做不到,劉知遠同樣做不到。這需要山一般巍峨的人品,海一般寬闊的胸懷,朱梁的開國皇帝沒有,後唐的兩代帝王沒有,劉漢的開國之君同樣不曾具備!
“大兄又何必誇我!”郭威的聲音,在書房中再度響起,隱隱帶著幾分慶幸,“我一見符老狼的信,就開始猜忌君貴,本身就已經落了下乘。若不是忽然想起了君貴她姑姑當年相待之情,也許真的就被秀峰給說動了。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好險,好險!”
“世間之難,莫過於克己!”鄭仁誨又拱了下手,帶著滿臉欽佩搖頭。
涉及到繼承人的選擇和下一代的安危,哪個做父親的,也做不到心中不起任何波瀾。但在波瀾的推動下拔刀大殺四方,是一回事;最終剋制住了波瀾,恢復了心性清明,則是另外一回事。後者,無疑別前者更為可貴,更令人佩服。
“若是將來郭某心生悔意,還請大兄提醒我,切莫忘了今天!”郭威抬手抹了下額頭上的汗珠,繼續低聲補充。
“只要一息尚在,必不敢辱命!”鄭仁誨收起笑容,正色回應,彷彿接下了千斤重擔。
話音落下,老哥倆忽然相視而笑。一瞬間,心情都覺得無比輕鬆。
“那大兄你,可是得要多活幾年!”郭威忽然有了開玩笑的精神頭,看著鄭仁誨臉上的皺紋說道。
“放心,沒看到你將那些所謂的英雄豪傑挨個踩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