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會覺得那散發的溼漉漉的氣味就是這座城市的呼吸。我走過的這些院子和我後來到過的那些院子,都長著大大小小的樹,因為雨水多而纏綿,樹的綠色幾乎也是潮溼的綠,而足跡不到的地方几乎都鋪滿了青苔。夕陽從樹的枝葉的空白處漏到青苔裡。我喜歡在這個時候停下來,踩一踩青苔裡的夕陽。在我少年的生活中,也就是在青苔裡有了夕陽時,我站在長滿青苔的石碼頭上,提著兩個小的水桶往家裡擔水。那時還沒有現在這樣的汙染,水桶裡有時會有小魚,捉出來,用火剪放到灶堂裡一烤,滋味近於現在餐桌上常見的小的鳳尾魚。當雨天從這些院子走過時,我的一個奇怪的念頭是,走到人家的房間裡去,開啟他家的箱子,我想聞聞箱子裡的味道。千年以前,這座城市就是這樣的味道。到了一座城市,你如果只從熙熙攘攘的馬路走過,未必算真正到過這座城市。城市的靈魂常常散落在小巷的深處,庭院的角落。我不知道別人是否有這樣的感覺?
現在很少有這樣的院子好穿過了。干將路已經重建。不僅是我們這些異鄉人,老蘇州們對蘇州也會有陌生感。世界就是這樣,你會熟悉愈來愈多的東西,但熟悉的東西又會愈來愈少。
城外有湖。有一天,我站在太湖大橋上說,這就是太湖。北京的朋友說,以前一提到太湖就想起無錫。現在許多蘇州人為此而有“醋意”。能夠想起太湖,真好。疏遠太湖是個錯誤。但一個城市愈來愈靠近太湖也許又是個錯誤。太湖不能成為城中之湖,愈來愈多的什麼度假區正在把太湖變成園中之湖。這有些可怕。北京的朋友說他很喜歡太湖水的顏色。傍晚的太湖水不綠,似乎更近於本色。那幾天有颱風襲擊,太湖上不見風帆,太湖裡只有太湖,沒有別的。讀大學時,我們擠上公共汽車,去吳縣東山看太湖。東山盛產桔子,我們去時,桔子在似紅非紅之間。同學都說有詩意,差不多全進了桔園,我則獨自坐在湖邊。當時我神經衰弱得厲害,校醫建議我不要學中文,好像是說學中文字來就容易神經衰弱,你已經神經衰弱,再去學中文那要衰弱到什麼程度?我心情頗為黯淡,坐在湖邊,想著腦子就是湖,水渾了,就是神經衰弱;水清了,腦子也就清了;又想著秋水是否與長天一色。那天天不長,斷雲片片,極目處斷雲似乎傍著湖水在睡覺。這樣想覺得好笑,神經衰弱的人夜裡睡不好覺,白天哈欠連天,我是把那雲當著自己了。於是想起辛棄疾“鵝湖歸,病起作”的《鷓鴣天》:
枕簟溪堂冷欲秋,斷雲依水晚來收。紅蓮相倚渾如醉,白鳥無言定自愁。 書咄咄,且休休,一邱一壑也*。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
我後來對朋友說,情緒不好時看太湖最宜,聽的人都很詫異。現在再去看太湖,我喜歡從湖中看自己的眼神。
也許,一座城市就是一首歌。有這種感覺或者用這樣的比喻來描述城市的想必不少,而知識分子(當然包括作家)和日常生活中的“市民”(我不想在貶義層次上使用這一詞,隨著現代化的推進,“城市”以及她的“市民”都需要重新定義)的區別,就在於知識分子能夠站在某一個角度來傾聽、辨析城市的旋律。我們已經無法拒絕“城市”,而且也沒有充分的理由以“鄉村”作為參照系來審判“城市”,然而這不等於說,以“融入”的姿態生存就能重構“城市”及“市民”;因此,適當的疏離並保持知識分子的價值取向在今天是十分重要的。融入而又疏離,將使我們獲得關於城市的新的理性和情懷,從而使我們的思想或文學的成果不至淪為作為城市消費的流行歌曲。
我和同學在山上,太湖在下面。
昔我往矣(1)
很奇怪,在長久的日子裡,我自己的思想生活中,從來沒有想過北京也在北方。這有違我讀地理的常識。在六、七十年代的成長中,我們只知道北京是“中心”,而不是地理上的南方與北方。直到後來,一九八三年的八月我第一次乘火車去北京,越過了徐州、黃河後,我才想到方位的問題。火車顛簸,我無法入眠,特別是在越來越靠近北京的時候,我抑制不住始於孩提時代的衝動。我從廣播和車廂同伴的反應中知道,列車正越過黃河。許多人都湊近窗戶打量夜色的黃河,而我依然躺著,想象自己枕著黃河穿行的感覺。我少年時有太多的時間躺在田野裡,習慣在躺著的時候,仰望天空、聆聽遙遠的聲音,而不是追逐地平線。當北方大地,當不同於南方的植被和建築,當那些膚色和服飾也不同於南方人的北方人漸次出現在我眼前時,北方的輪廓清晰了,我越過南方到北方。北方有北京,北京在北方。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