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她的清堅絕決中,他卻忽然看到一絲希望,情不自禁,上前抓住她的手說:“這麼說,你報復的目標裡沒有我是不是?你並不是恨黃家的每一個人,你還有仁慈,有不忍,你並不是只有恨……”他沒有把話說完。因為他看到,可弟的眼中再次湧出淚來。他知道,這一次,她是為了他。他呆住了,心痛如潮水般湧上來,不能停歇。可弟終於為他落淚。只有一次,只有兩滴,但,夠了。第二天韓可弟便嫁了。黃裳因為卓文和黃帝兩重恩怨,心裡將黃家風恨了個賊死,自是不會去觀禮。黃李氏也藉口家逢新喪,不易張揚,因此並沒請太多客人,就是黃家風自家人辦了酒席,請黃李氏上座,受了可弟一盞八寶茶,又著黃乾兄妹來拜見了,下人一齊跪下稱“二夫人”,闔家吃了頓酒,便算禮成。本來黃家風的意思是隻循新禮拜幾拜便可,無奈黃李氏卻一口咬定,堅持非要行全禮才罷。黃家風臉上變色,為難地看著可弟。好在可弟並不計較這些,滿面春風,插蔥似下拜,搗蒜般磕頭,並無一絲推諉。黃家風認定這是因為可弟對自己傾心滿意,所以才會這般寬容遷就,得意已極,哈哈大笑起來。黃乾看在眼中,分外刺心,間中悄悄向黃坤道:“《廣陽雜記》裡說:‘馬嘶如笑’。我看爸倒是‘笑如馬嘶’——嗓子又破,聲音又響,臉又長。”黃坤一笑,趕緊忍住,擺手叫他不要再說。這時可弟已經行過全禮,敬上茶來——大家規矩,娶妾就如小戶人家娶媳婦一樣,要那做小的要跪著向做大的奉一杯“新抱茶”——茶極苦,但是奉茶的和喝茶的人心裡只有更苦。按習俗,正室夫人喝了這杯茶,便等於承認了側室的身份,自此便將一個丈夫與她平分秋色,然而正所謂“酣眠之榻,豈容他人側臥”?因此這杯茶照例是不願意痛快喝下去,要多少為難新人一回的。在這遞茶接茶的當兒,是最為難堪的,可是這又的的確確是一件喜事。唯其如此,更見其難。然而喝茶的人也還罷了,更苦的卻是喝酒的人——黃乾眼看著心愛的女人做了自己繼母,一腔鬱悶無處發洩,唯有努力地灌自己喝酒,不上幾杯,便醉倒了,吐得口乾舌燥,滿臉漲紅。黃家風看得生氣,命人扶他下去,不許他再出來。黃乾一邊走,一邊還回頭死死地盯著可弟,嘴裡只管嚷著:“我知道你心裡很苦,我心裡也一樣地苦。別再苦自己了。只要你說一句話,我立刻帶你走,我們離開這裡,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不見這些人!”管家見他說得不像,嚇得連忙上前捂了嘴,幫著下人死拉了他回房。黃李氏、陳言化一行人只作聽不見,猶自彼此大聲地讓著酒,有意製造出幾分喧譁來,將尷尬遮掩過去。黃乾回到房中,砸碎了所有的杯盤花瓶,第二天酒醒過來,也不等人服侍,也不向父母打招呼,便獨個兒回宿舍去了。接著便緊鑼密鼓地辦理出國手續。他不能阻止這場戰爭,就唯有逃離。臨行前夜,黃坤和黃鐘姐妹來看他,一邊一個抱著胳膊依依地說:“大哥,你這一去,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得到?”黃乾也是黯然,搖頭道:“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我沒辦法再呆在國內。只要一想到小帝的死,想到可弟的嫁,我心裡就……”說著紅了眼圈。而黃鐘早已哭出聲來。黃坤嘆息,抱著妹妹的肩安慰說:“人死不能復生……頂多明年,你也要嫁出去了,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就只留我一人在上海,也是無趣。”黃鐘愈發大哭:“不,我不要嫁,我不要嫁……”黃乾冷笑道:“我勸你不如早點嫁了,嫁得越遠越好。還有阿坤你也是一樣,離家裡也遠著點兒吧。爸爸這些年也不知害了多少人。聽碼頭上的人講,他的生意不簡單,好像同軍火也有點關係。日本人長不了,到時候,爸爸第一個脫不了干係。裡面外面,不知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呢。你們倒是早做打算的好,免得將來做了替死鬼,自己還不知道呢。”黃坤聽了,暗暗心驚。忖度幾回,覺得哥哥說的不錯。當夜回到家中,便把這番打算同陳言化說了,言化也道:“就是你不說呢,我也早想說了。你爸這些年財大勢大的,雖說家底兒原本就厚,可也沒見富得這樣快的,眼見著防彈汽車都買了三輛,一出門,保鏢跟前跟後,說得好聽是陣勢,說不好聽是心虛。既然現在連你親哥哥都這麼說了,八成這錢來得有些不乾淨的。我們光沒沾到多少,可不要白擔了虛名,惹出禍來。”從此黃坤便同孃家疏了來往,除了逢年過節,難得有個走動。黃家風新婚燕爾,並不留意這些個閒事。加之新近因為時時傷痛發作,可弟給他多打了幾次嗎啡,漸漸上了癮,而家業早已落在黃李氏手上,也是不由得他關心。黃李氏侍候了黃家風大半輩子眉高眼低,到今天才算真正把家中大權拿在手中,因此得意忘形地,不知道怎樣炫耀才好,兒女之事